三教通体
陈寅恪先生《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指出魏晋士大夫精神生活中的一个悖论:“东西晋南北朝时之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如严避家讳等),言论演老庄之自然。玄儒文史之学著于外表,传于后世者,亦未尝不使人想慕其高风盛况。然一详考其内容,则多数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遗家训子之传,实为惑世诬民之鬼道,良可嘅矣。”(1)陈先生指出儒家“名教”下面的“鬼道”底色,对于魏晋之鬼道,陈先生也使用了“惑世诬民”的状语,但他对“滨海地域”之天师道并不简单非议。相反,他想揭示“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颇多”的事实。陈寅恪先生提醒“好学深思之士当能心知其意也”。(2)
儒家高头讲章之下含着鬼道,学者必要有此审慎态度。近代中外学者认识的中国文化,大多按后来定义的儒家要义去理解。原本丰富的内涵,变得肤浅。陈寅恪先生察觉这个弊病,另有说:“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关于学说思想之方面,或转有不如佛道二教者。”(3)陈先生更指出:儒、道、佛三教,中古以来并称“三教”,“南北朝时,即有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集三教之学士,讲论于殿廷,是其一例”(4)。中古以降,儒、道、佛三教存在同构关系——同一个文化结构下,以不同的方式,相互依赖着,共融共生。儒家、道家和佛学等学理之外,三教有其普遍信仰方式。近代学者都意识到,中国宗教的普遍信仰方式,与民间宗教有关。儒、道、佛三教相通,不但通在教理思想,而且通在民间实践,可以称为“三教通体”。
唐宋以后三教通体之现象,明清时期依然。士大夫在朝廷斥责“释道二氏”,但是江、浙籍的京官们回到家乡,并不对本土宗教持反对态度,大多数相当开明。明末讲学,受王学思潮影响,江南士大夫和佛教、道教人士友好交往,三教贯通的情况十分平常。学界记载,“隆庆二年会试,为主考者厌《五经》而喜老庄,黜旧闻而崇新学……自此五十年间,举业所用,无非释、老之书”(5)。崇祯时,重申科考必须儒学;清初审核儒学更加严格,但儒、道、佛的交往并未中断。清末以前,江南士大夫并不认为与佛教、道教人士打交道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相反,大部分士大夫,都以欧阳修与释秘演、苏轼与释参寥交往的旧例为托词,在寺庙宫观留下印迹,过的是一种“跨宗教”的生活。
江南苏、松、嘉、湖地区的士大夫,乃至外籍的地方官员,对于地方宗教有开明态度,这一点在正史中常常被忽视了。在地方文献,如《金泽小志》《珠里小志》等乡镇志,还有《青浦县志》《上海县志》《松江府志》《苏州府志》等州府县志中,有不少高层士大夫容教的记载。关于中国思想,不得不用整体、抽象的方式来叙述。但是,在乡镇一级的地方知识(Local Knowledge)层面,在方志、野史、笔记、小说等文献中,历史常常表现得与传统“经部”或“正史”类的著述迥异。在这些非主流的文献中,儒家人士并不刻板,儒学教义并不道貌岸然。身居高位的儒者,不排斥民间信仰,甚至有的还颇为热衷。传说,青浦朱家角镇巨绅王昶的日常生活,包括性生活,都会咨询术士,他“笃信阴阳家言,每好合,必选择吉日,而预算是夜某星过某度。苟时日稍不利,则否”(6)。
金泽镇的各类寺庙留有碑刻和题匾,可以看到儒家士大夫们的跨宗教生活。金泽镇颐浩禅寺,有赵孟用楷体书写的《金刚经》,潘耒作跋。(7)赵孟
,元代艺术大家,一品士大夫,籍隶浙江吴兴,与金泽镇相邻。娶青浦贞溪(“距金泽二十里”(8))籍画家、作《我侬词》的才女管道升为妻,同信佛教。颐浩禅寺曾收藏管道升书篆文《大悲咒》,江南才情夫妇曾优游于金泽,“寓宜静院”。另外,赵孟
所画“不断云”图案镌刻在巨石上,是金泽颐浩禅寺的镇寺之宝,传世至今。还有,颐浩寺的山门,原有赵孟
题写“云峰”“方丈”二额,寺院视为珍宝。潘耒,清初著名儒生,江苏吴江人,亦与金泽镇毗邻。潘耒师从顾炎武,后好佛,“与(颐浩寺住持)处庵最投契,时来金泽,憩寺中”(9)。潘耒为管道升篆文《大悲咒》所作的跋,及另撰的《修禅堂疏》,都留在颐浩寺。还有,“昆山三徐”中的长兄徐乾学,是清初秉持“理学”的正统儒家,也在颐浩禅寺留下墨迹。徐乾学“与处庵善,致仕后,时来金泽”(10),作《饭僧田记》,由二弟徐元文书写,题刻在弥勒殿的壁上。(11)
按照中国佛教划分成三种,即宫廷佛教(Court Buddhism)、士大夫佛教(Gentry Buddhism)和民众佛教(Popular Buddhism)(12)的理论来判断,金泽镇宗教生活中的士大夫和民众特征都很强。和赵孟一样,明末也有很多江南文人把寺庙看作自己的交往对象和精神故乡。明末著名士人董其昌也在金泽镇留有墨迹。颐浩禅寺西面有一座佛寺“雪隐西院”,董其昌为之题写“冰壶”门额。(13)董其昌官至礼部尚书,华亭县人,移居府城松江,离金泽镇很近。董其昌晚年好佛,崇祯二年(1629)和陈继儒一起,在松江城西白龙潭请本地高僧苍雪大师(读彻,1590—1650)讲《楞伽经》。(14)
“真实居士”冯梦祯与屠隆为万历五年(1577)同科进士,两人交善。同年,屠隆转任青浦知县,冯梦祯则因“夺情案”得罪张居正。仕途受挫之际,他经常从家乡来青浦与屠隆相会,途经金泽颐浩寺。按《金泽小志》记载:“长卿令青浦,偕来金泽,登临凭眺,流连不忍去。”遂有《颐浩寺义田碑记》之作。(15)冯梦祯等人标榜气节,寄情山水,流连佛道,在嘉、杭、湖、苏、松一带推动佛教运动。从冯梦祯的《快雪堂日记》看,冯梦祯、管志道、袁了凡等人,不仅自己投入学力、财力,刊刻藏经,而且动员了大批地方绅士来支持佛教。万历年间的颐浩寺在青浦地区获得了丰富的信仰资源,成为明代佛学运动的中心。居士沈认卿,苏州吴县人,在青浦“有田二千五百余亩,岁入三千余(两)”,为江南巨富,沈认卿平日为颐浩寺恩主。沈认卿的兄长沈文卿,还有于中甫、吴康虞等三人,各自“年输百金”,助刻《嘉兴大藏经》。颐浩寺成为《嘉兴大藏经》的发祥地和编撰基地,可见其财力之丰厚以及与江南士大夫之密切。(16)
冯梦祯虔心佛教,甚至修改了儒家形式的家礼。每年元旦,冯氏家族祭祀顺序是:最先“礼佛”,然后及于“诸圣”,最后才是拜祭“高祖以下”的列祖列宗。万历戊子(1588),元旦日记,大晴天,东南风,冯氏全家“礼佛及诸圣,次礼高祖以下,各四拜。次与妇再拜,次受二子及男妇拜”。万历己亥(1599)十一月初一日,秋高气爽,天气晴好,冯梦祯在“佛室礼佛、礼祖先及参神,如常仪”(17)。冯氏家祭,置佛为第一,鬼神第二,五庙第三,把佛、鬼神和祖先放在一起参拜,视为“常仪”,已经修改了《朱子家礼》的祭祀规定,毋宁说是一种“三教合一”的家祭。
清初顺、康年间,江南著名士人的旅迹经常出现在颐浩寺。魏学渠(1617—1690)(18)、毛长孺、徐乾学、潘耒等士大夫,或集群,或个人来金泽镇逗留、参访,结交颐浩寺住持处庵和尚。因为著名文人魏学渠的绍介关系,处庵住持与清初江南群儒交往。“魏学渠,字子存,号青城,昆山人。登第后,官湖广提学佥事。幼与处庵和尚同砚,时至颐浩寺相唱和。尝曰:昌黎《王承福》,《毛颖》二传,柳州《捕蛇》、《乞丐》诸作,正东坡所谓‘嬉笑怒骂,皆是文章’也。吾辈游戏三昧,正有至理存乎其间,惟处公已窥此旨。”(19)魏氏一族,是嘉善县大舜乡(今属西塘镇)人,与金泽镇毗邻,不是昆山人,《金泽小志》误记。处庵与学渠是早年同窗,法号“行如,字子山,号处庵,自洞庭华严寺移锡,主颐浩寺,著《子山语录》。与毛锡年、潘耒结世外交”(20)。
魏学渠是东林党魁魏大中(1575—1625)从兄之子,“少负隽才,为柳州八子之一”(21)。学渠和魏大中之子学濂、学洙一起,树柳州词派,并因大中的关系,与余姚黄宗羲家族交往,在江南颇有声望。然而,“明社既屋”,江南炭涂,魏学渠却率先于顺治五年(1648)应乡试,成举人,为芥官,受南国士人诟病。康熙十八年(1679)“己未词科”(22),魏学渠亦被荐举,应试中惨淡落第,与阎若璩、毛际可等人一起在50名士之外,又为路人侧目。己未词科中,黄宗羲、傅山以病辞,顾炎武更抛出“刀绳俱在,无速我死”的誓言,士人佩服。反清复明虽已无望,江南遗民仍然“誓守名节”。在江南人士不合作的反满气氛中,魏学渠内心压力可以测知。他引用韩愈《王承福传》《毛颖传》,柳宗元《捕蛇者说》《乞丐文》,都是些被贬谪到边陲为官,与三教九流相处,抑郁不得志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魏学渠之外,清初从江南出仕的士大夫,如柯耸(嘉善人,顺治六年进士)、徐乾学(康熙九年进士)、潘耒(康熙十八年进士)、韩菼(长洲人,康熙十二年状元)等人,都曾来金泽镇颐浩寺避静。(23)他们的文风都很低调,并非如魏学渠引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的样子,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清初出仕文人出入三教九流,恣意于文章,隐情于佛学,有着深刻的心理原因,那是因为陷入人格危机,需要慰藉。
明清士大夫中,经学师固执于儒教道统,文学士就更容易放诞性情,游离于儒、道、佛之间。在金泽镇,魏学渠肆意文士秉性,旁研佛学精蕴,令他对其他宗教也有了较为宽容的态度。在文学上,魏学渠主张苏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体宽松;在宗教上,他也因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不同信仰兼容并蓄。魏学渠不只是流连于佛教、道教,还研究过天主教,且与西洋神父做朋友。(24)康熙甲辰(1664),他曾为西班牙方济各会神父利安当(Antonio de Santa Maria Caballero,OFM,1602—1669)之《天儒印》(1664年,济南西堂)作序,有句云:“使诸西先生生中国,犹夫濂洛关闽诸大儒之能翼圣教也;使濂洛关闽诸大儒出西土,犹夫诸西先生之能阐天教也。四海内外,同此天,则同此心,亦同此教也。”(25)魏学渠的宗教态度开放,认为儒教和天主教可以沟通,四海之内,同天,同心,亦可以同教。
江南士大夫和寺观住持交游,并非金泽镇独然,清初青西名镇朱家角更加突出。朱家角镇与金泽相邻,距10公里,同属“青西”淀山湖水系,水水相连,庙庙相通,佛教、道教以及民间信仰也很发达。江南地区的儒教士大夫和当地的基层寺庙有很好的交往。按《珠里小志》作者周郁滨的说法:“二氏学,儒者不道,然宗风高雅,能外形骸,儒行得焉。”(26)按一般儒家的看法,释道二氏固不足道,但是,里人周郁滨认为:僧侣、道士中也有一些品行高雅的,堪比儒生。镇上有一座佛教寺院圆津禅院,历史上曾经是一座民间道观。该院和江南士大夫有着密切交往,明末清初的名公巨卿,如董其昌、范允临、赵宦光(1559—1625,江苏吴县人)、王时敏(1592—1680,江苏太仓人)、吴伟业(1609—1672,江苏太仓人)、叶方蔼(1629—1682,江苏昆山人)、徐乾学、徐元文、王掞(1644—1728,江苏太仓人)、王鸣盛(1722—1797,上海嘉定人)、王昶、钱大昕,都为圆津禅院作文题词,留下墨迹。仅此名单所录,就都是明万历年间(1573—1620)到清乾嘉两朝(1711—1820)表率全国文坛的江南士大夫。他们和一座镇级小寺院的良好关系,表明士大夫们看待地方宗教的实际态度。
圆津禅寺位于朱家角泰安桥西,“创自元至正间,盖梵刹之小者”(27)。值得注意的是,圆津禅寺原为圆津庵,只是一座民间小庙,“中塑‘辰州圣母’,故俗又称为‘娘娘庙’”(28)。明清时期,传说中的湘西辰州鬼神异常灵验,遂有“辰州符”“蛊惑”“赶尸”等民间信仰传到江南,交通发达的青浦地区也有信仰。这类民间小神,在青浦、上海的县志都没有见到,可见江南民间诸神之繁杂,数不胜数。万历年间,僧侣见此庙香火繁盛,购置圆津禅寺后,保留了娘娘庙。直到今天,圆津寺内的辰州圣母塑像仍然和观音娘娘一同供奉,佛道共存,是一座佛教和下层道教或曰民间宗教合体的寺庙。
朱家角镇在明末清初经济繁荣,商贾云集,香火极盛。禅寺富足,僧侣们邀请鸿儒硕彦来访,“董其昌、赵宦光、王时敏、范允临、吴伟业、叶方蔼、诸嗣郢(生卒年不详,上海青浦人)、徐釚(1636—1708,江苏苏州人)、徐乾学、王掞皆有题额”(29)。顺治十五年(1658)、康熙二十年(1681)、乾隆四十七年(1782),三次扩建亭台园林。圆津禅寺找到一条弘教捷径,以出世脱俗之品味,建设城市山林,吸引士大夫。康熙年间始修,乾隆年间重修之清华阁,阁上阁下,有湖光山色十二景:殿角鸣钟、漕溪落雁、帆收远浦、网集澄潭、淀峰西霭、秧渚北浮、木末清波、柳荫画舫、春市长虹、慈门杰阁、人烟绕翠、竹木云连。登高展望,西面金泽古镇,东面佘山、天马山,明沈士充画《九峰三泖图》隐约眼前,乃至“寺为名人游眺之所”(30),留下更多题咏。“明季以来,东南士大夫之书画盈箱压案,藏弆无一遗者。”(31)江南士大夫热衷题咏、雅集、讲学、社会,琴、棋、书、画,无不兼通。
圆津禅寺胜景,士大夫引为聚会之场所。例如:青浦文教世家之子陆庆绍(字孟闻,崇祯十五年举人;嘉靖二十年状元陆树声之曾孙)举为孝廉之后,迁居朱家角镇,并创立“寅社”,社会之日,“会之地,春秋在圆津庵,夏日在明远禅寺”(32)。佛道混成的圆津庵寺,靠民间信仰筹钱,用佛教丛林做标号,成为儒生士大夫的“公共空间”。近世学者多以祠堂为中心,研究儒家公共空间。其实,在江南,儒家营造的公共空间,如书院、家塾、祠堂,其公共性远不及佛教、道教的寺庙宫观。而且,儒教场所的祭祀、宣讲、表彰,是家族内部的活动;士大夫们与民同乐,优哉游哉,寺庙宫观才是真正的公共人士的交换空间。
因为王昶(述庵)的关系,朱家角镇在乾隆年间成为江南士大夫交往的中心。朱家角镇士绅王昶和钱大昕、王鸣盛、吴泰来(长洲)、赵文哲(上海)、曹仁虎(嘉定)、黄文莲(上海)并称为“吴中七子”。(33)王昶还和王鸣盛、周翼洙(嘉善)、纪昀(河间)、叶佩荪(归安)、顾镇(常熟)、朱筠(大兴)、钱大昕一起,为著名的“乾隆十九年甲戌科”(1754)同科进士。(34)一科优才,著作成就被后人誉为儒学史上的“乾嘉学派”。乾隆四十七、四十八年(1782—1783)圆津寺僧侣振华重修清华阁,朱家角镇人王昶绍介,嘉定人钱大昕为之书额。(35)王昶家与禅寺毗邻,昶又介绍钱大昕、王鸣盛和圆津禅寺频繁交往。某年(待考)冬天一日,王昶为东道主,邀请钱大昕来本镇赏玩。朱家角镇和金泽镇一样,舟楫往来,桥庙勾连。两人在禅门道观之间悠闲散步,诗文唱和中透露出江南儒生对当地佛教、道教的兼容态度。嘉定客人钱大昕给寺庙留下一首七律《题圆津庵》:“名流题咏想当年,兴寄长松怪石边。无策破闲聊觅句,有方疗俗是谭禅。古藤似幔低延月,曲沼如珪冷浸天。燕楚往还经万里,飞鸿留爪亦前缘。”(36)出了泰安桥西的圆津庵,来到放生桥南的慈门寺。朱家角主人王昶则有一首七律《同钱晓徵过慈门禅寺》,录当日心情:“萧然景物近残冬,遥指香林并过从。日午烟销花院竹,天寒雪压石坛松。传心未得通三味,出世何当叩五宗。欲向南原参大义,鱼山清梵响疏钟。”(37)一如早年两人同学紫阳书院时“吴中七子”的性情和意境。这里的“三味”,应是指儒、道、佛三教;“五宗”,或是指佛教天台、华严、法相、律、三论宗。
乾嘉学者对释、道宗教的态度颇值得玩味。按今天学者的理解,钱大昕《潜研堂集》(38)既有《轮回论》一文,批判佛教本体论;又有《星命说》一文,批判道教术数观,是一位坚持儒家“唯物主义”立场的士大夫,是从不与道教、佛教斡旋的“理性主义”者。果真如此,那么钱大昕诗句中“有方疗俗是谭禅”“飞鸿留爪亦前缘”等含着宗教意味的句子,当作何解?他和僧侣、道士的交往,又怎样解释?更有甚者,明末清初,那么多文人、士大夫领袖,如钱谦益、方以智等,或虔信佛学,或遁入空门,又该作何种说明呢?有一种合适的解释,就是士大夫坚持儒学,是为了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练就一种儒学,售与朝廷和皇帝,而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学,则出入释、老。明清江南士大夫的精神气质出入儒、道、佛之间,融会贯通。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兼济”用儒学,“独善”时大多就是“逃儒”“归禅”。
嘉庆七年(1802),钱大昕主持苏州紫阳书院,应圆津寺慧照(觉铭)上人邀请,为《圆津禅院小志》作序。在这篇序中,钱大昕交代了他和圆津寺的关系,说:“予与述庵少司寇投契五十余年,述庵懿文硕学,领袖艺林,海内知名士无不愿登龙门,即丛林善知识亦引为方外交。慧照上人工诗画,与述庵同里,尤相得,佥谓如欧、苏之秘演、参寥也。予每谒述庵,辄同舟过圆津禅院,慧照瀹苦茗相待,四壁图书,萧然无尘俗之想。予不好禅,而与圆津之家风,独洒然异之,往往竟日不能去。”(39)这里的跨教关系很清楚:钱大昕自称“不好禅”,但通过王昶的介绍,钱大昕和圆津寺觉铭和尚建立了友好关系。茗茶相敬,自不待言;“竟日不去”,也是常事。
佛道流行,士人追骛,风气奢靡,儒家当然会有反弹。明末学者冯梦龙(1574—1646,江苏长洲人)辑录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中的和尚、道士形象并不健康。清初儒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借万历年间礼部尚书冯琦(1558—1604,山东临朐人)上疏重申:“臣请坊间一切新说曲议,令地方官杂烧之。生员有引用佛书一句者,廪生停廪一月,增附不许帮补,三句以上降黜。中式墨卷引用佛书一句者,勒停一科。”(40)鉴于万历年间儒生间的“狂禅”,清初儒者开始清理门户,与佛家划定一些界限。有此氛围,钱大昕给无名和尚作品写序,稍觉不安。为此,钱大昕以欧阳修作《释秘演诗集序》、苏轼作《寄(释)参寥子》为喻,其况其辩,可想而知。其实,反佛最激烈的韩愈本人,也与僧侣为友,有《送文畅(和尚)序》。王昶、钱大昕两位儒学巨擘,思维缜密,理路复杂,不涉“怪力乱神”,也不“空谈性理”。他们如何在“萧然无尘俗之想”的共融环境中,与一位基层寺庙和尚开展宗教对话,这是值得探讨的现象。
王昶、钱大昕等乾嘉学者,注重经学,根据五经的学问,把儒学与佛学、道学做明确区分。中国思想史上,清代经学运动清理“宋学”,厘定门户,企图划清儒、道、佛教的界限,是三教之分。明代中叶以后,尤其是万历年间,江南思潮寻找儒、道、佛三者之间的互补,是三教之合。明代的“王学”思潮,推动三教合一运动,是跨宗教交流的实践。林兆恩(1517—1598,福建莆田人)以儒学为主,兼习佛学、道家;宏(1535—1615,浙江杭州人)以净土宗统摄儒学、道家;道教全真教自元以来学习儒学、佛学,发展系统教义的做法也在延续。林兆恩在福建创办的三一教,合三教为一,在万历年间的江南很有影响,著名天主教徒、上海巨绅徐光启早年也曾加入该教。(41)明代的宗教运动,在合的方面非常突出。然而,来自江南的地方知识表明:清代的儒教运动,标榜礼教,却也并未完全排斥释道。
中国宗教的儒、道、佛合一倾向,和西方基督教会的分裂趋势不同。从犹太教开始,基督教会不断分裂为罗马天主教、希腊正教、俄罗斯东正教。近代以来,欧洲的宗教改革以新教分离为特征,新教内部又不断派生新兴宗派。中国的不同宗教之间,有分有合,时合时分。明清以来,儒、道、佛三教合一的趋势更加明显。学术界对三教合一的学理讨论,不胜枚举。在这里,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三教合一在宗教实践中的基础是什么?儒、道、佛学理之外,还有没有一个共同的信仰生活沟通三教?这是需要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