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王庙:蝗神、水神和文神

刘王庙:蝗神、水神和文神

刘王庙,淀山湖及周边江浙地区民众祭拜的刘王,俗称“刘猛将”,姓名是“刘承忠”,为驱蝗神。刘王信仰在江南流行很广,是和杨震信仰范围重叠的地区神。传说刘王是南宋名将刘锜,也有说是刘锜之弟刘锐,还有说是宋光宗时宰臣刘漫塘,更有说是宋钦宗时人刘鞈,莫衷一是。(44)民国时期金泽镇刘王庙,受嘉兴王江泾镇同信仰影响,供奉的是刘承忠。据《畿辅通志》说:刘承忠,广东吴川人,正月十三日诞辰,元末任指挥,称将军,但不见正史记载。刘承忠驻江淮间,督兵灭蝗虫。“后因元亡,自沉于河,土人祠祀之。”(45)取其忠勇,神称刘猛将,寺称猛将庙。江南人在明代开始祭祀刘猛将,用以驱蝗。清代康熙年间,汤斌(1627—1687,河南睢县人)任江苏巡抚期间,隳江南淫祀,把刘猛将和五通、五显、五方贤圣同列,严厉打击,并号称“数百年恶俗,一朝而革”。(46)然而,刘猛将在江南从未消失,当朝就有恢复。雍正二年(1724),因蝗虫为害严重,刘猛将灵验有效,反而被中央政府敕命为合法祭祀,纳入祀典,由官方致祭。(47)同治年间,再封其为“普佑上天王”,猛将庙又升级称为刘王庙。刘猛将祭祀从一个清初被严厉打压的淫祀,转变为被祀典接纳的官方信仰,可见儒教与民间宗教并无不可逾越的界限。

清朝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刘王神,帮助驱蝗。此信仰在蝗灾严重的中原大地和华北平原并不流行,却在江、浙、沪交界处的水网地带出现,这一点颇费理解。刘王庙的信众最初不是岸上持有土地的农民,而是在水上漂泊不定的船民和渔民。清代王应奎(1683—?,江苏常熟人)在《柳南随笔》中已经有此疑问:“春秋祷赛,则蝗不为灾,而丐户奉之尤谨,殊不可解。”“丐户”或即江南湖荡地区各镇的船户,在浙江严州地区或称“九姓渔民”,苏、松、嘉、湖地区则称“船浪人”。他们在明初被堕为贱民,又称“堕民”,规定不得识字、科举、任官,也不得与良民通婚。乾隆年间,清朝对上岸船民中的“耕读工商业已为良”(48)者,一视同仁,给予平等权利。延续到民国,这些船户受职业(捕鱼、航行、娱乐)限制,仍然很少上岸,也难以摆脱在社会上被歧视的地位。直到20世纪50年代,共和国政府亟欲建立社会平等,江、浙、沪等地的城市机构才陆续将自己境内的船民都编入单位,或住宿舍,或进新村;在农村,则把他们迁入人民公社,安插在他姓氏族的农业大队,组成渔业、运输业的专业小队。

刘猛将,明初是农业蝗神,清末在江南地区转为航运业的水神,这又是一个神谱转移的例子。刘猛将由陆而水的神谱转移,动因是什么?日本学者滨岛敦俊认为,“明末清初时,江南刘姓神很可能获得了保护水运的传说”。他提出:这个转移,可能与江南地区多位刘姓神祇的融合有关。南宋时期,湖南有保护水运的刘姓神,此地的渔民信仰或许乃湖湘迁居而来,并逐渐融合于当地的刘猛将信仰中。“江南刘姓神的保护水运传说,很可能起源于古代长江中游地区。”(49)时至清代,刘猛将信仰就从蝗神转为水神了。这个说法,从移民历史来理解,很有道理。但从社会学原理来分析,其间还有值得进一步探讨的身份问题。

刘猛将在明清时期为江南船民强烈信仰,根源在于丐户的身份认同。关于浙东九姓渔民的来历,学术界一直有讨论,傅衣凌(1911—1988,福建福州人)先生在《〈王阳明集〉中的江西“九姓渔户”》中认为:浙江、江西,乃至福建、广东的渔户、疍户,都属“古代越族(奴隶制)的遗胤”。近年来学者认为:江南地区流传的九姓渔户的说法(如他们曾为陈友谅旧部,故被朱元璋堕为贱民),是船民们为抬高自己身份编造出来的。(50)撇开江南船民(丐户)的最早来源不论,元末明初的丐户乃陈友谅旧部,甚至是元代遗民之说法,(51)正可以解释清代江南船民们为何以元朝将领刘承忠为猛将神。到金泽镇参与廿八香汛的浙江嘉善县的船民们,有一支勇猛异常的“先锋社”,他们在“扎肉提香”(用钢针扎在手臂肉里,悬线提住香炉)前,扶乩请神就是刘猛将。船民们曾经受到朝廷和民间的歧视,至今在职业(运输)、方言(苏北)上仍然表现出独特的身份感,和岸上农业居民有明显分别。他们奉刘猛将为保护神,虔诚崇拜。刘猛将承忠,元代贵族功臣,他的神迹正可以用来加强船民们的身份感,凝聚和强化族群内部的认同意识。

从这一角度观察,可以理解为什么清代、民国时期的刘王庙已经不单单是驱蝗之神,而且慢慢地演化为航行之神——水神。自清代末年,与民国始终,再到改革开放时期,江南湖荡地区船民们信仰突出的现象,为人瞩目。刘王庙、杨震庙的信众群体,正是江南地区原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的船民,他们在明清时代被贬为“二等公民”,因而更加团结。民国以来,浙江嘉兴县北乡王江泾镇的刘王庙信仰最为兴盛。刘王庙会前十日,就有数千艘船只云集王江泾镇,覆压毗邻,接天连云,俗称“网船会”。嘉兴王江泾渔民的网船会习俗,震动上海洋场,清末沪上风俗画杂志《点石斋画报》曾有记载:“嘉兴北乡连四荡普佑上天王刘猛将庙,为网船帮香火主,亦犹泛海者之崇奉天后也。泛家泛宅之流,平日烧香许愿,来往如梭,以故该庙香烟独盛。八月十三日为刘王诞期,远近赴会者,扁舟巨舰不下四五千艘。自王江泾长虹桥至庙前十余里内排泊如鳞。是日,奉神登舟,挨荡巡行,午后回宫,俗名为网船会云。”(52)上海租界洋场的画报把八月十三日记为刘猛将的诞日,恐是误传。《畿辅通志》《清嘉录》所记正月十三日为刘王生日,有官方致祭。八月十三日应为纯粹民间庙会。

嘉兴县王江泾镇,为浙江省最北一镇,位于京杭大运河边,和江苏省苏州、松江两府有密切交流。明清时期,长江三角洲湖荡地区是全国最重要的稻米、丝绸、棉布、茶叶、工艺等物品产区,还孕育出同等级别的进士、举人及学者、文士群体。这些极具交流性质的物品和群体,北上进贡直隶,东出进入上海,都要经过金泽镇。王江泾与金泽之间的直线距离仅20公里,经水路通达,十分方便。康熙二十九年(1690),金泽镇的猛将庙得以重建,尊奉的便是刘承忠。(53)这次重建,显然和康熙二十三年(1684)在松江府上海县设立江海关,主持沿海通商有关。嘉、湖地区的船民,必要经过金泽、朱家角才能进入上海县东门外的十六铺港,然后海运至天津、广州,沟通全国。

金泽镇的刘猛将庙,初建无考,由什么样身份的人建造也不知道。康熙二十九年重建的刘猛将庙在东朝圩,具体的情况不清楚。到了清代的时候,金泽镇的刘猛将庙,既不是农民主导,也不是渔民主导,似乎倒是由镇上的士绅在主持。嘉庆十六年(1811)再次重修刘猛将庙,庙里供起了文昌、关帝,易名文星阁,这样的操持带有儒教色彩。还有,清代刘猛将庙的背后,似乎还有一个文人善会。本镇善士陈德嘉捐田六亩,专门请了一位僧人,在四乡八邻收集字纸焚化,做惜字炉。文昌、关帝为清代科举儒生所敬重,传说文昌帝能够监管所有字纸,负责惩戒辱没圣贤文字的行为。江南儒生有文昌会,敬惜字纸,积累功德,颐养善心。镇上留下的资料不多,根据这一条证据,我们或许可以做一个推论:清代嘉庆年间以后的金泽刘猛将庙,已为士大夫控制,变成了镇乡上的儒教信仰。

认同儒教的缙绅阶层,在千年古镇金泽具有影响力。宋、元两代,金泽是皇帝、丞相、王子垂注的江南名镇,文风极盛,可惜文献失载。时至明清时期,虽然衰败,文风已经不及毗邻的朱家角、西塘镇,但镇上的杨姓、陆姓、顾姓、陈姓等大族,仍然培育出很多士大夫,金榜题名。明、清两代,金泽镇有记载的进士五人,为嘉靖三十五年(1556)杨道亨、杨铨,万历二十年(1592)杨继礼,天启五年(1625)杨汝成,光绪十八年(1892)陆廷桢。此外,著在名录的还有23位举人,以恩荫、捐纳为官的也有15人。众多贡生中间,有著述,建行谊,见特长的文士更是不计其数。(54)按老年人的回忆,民国年间金泽镇仍然有一支儒生人群,大多是秀才出身,常年在镇上上塘街塔汇桥旁的状元楼饮茶赋诗。他们不单谈论政治、文化改革,参加“南社”活动,也组织宗教活动。佛教的“莲会”,道教的“善会”,儒教的“讲会”“雅集”,都有金泽镇士绅们的身影。

江南市镇士大夫社会的巨大规模,可以从金泽周边乡镇的地方志统计中看到。朱家角镇和金泽镇同为青西巨镇,按《珠里小志》“科目”收录,该镇仅清朝康熙、乾隆两代进士就有11人,为康熙九年(1670)程化龙、王元臣,康熙十五年(1676)朱衮,康熙十八年(1679)陆祖修、王之朋,康熙二十一年(1682)王喆生,康熙四十五年(1706)诸晋,乾隆十九年(1754)王昶(1725—1806,上海青浦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陆伯昆,乾隆五十四年(1789)王廷兰,乾隆六十年(1795)蒋维淦。(55)青浦另一巨镇盘龙镇(含今天七宝、徐泾、诸翟镇村),明代科举兴盛,中进士且任京官的就有金纯、金濂、王会、孟羽正、侯尧臣、王圻、徐三重、侯震旸、徐祯稷、侯曾炯。明末清初,本镇文士备遭厄运,清朝前、中叶都没有人登第。盘龙镇儒风在清末恢复,又有陆我嵩(道光壬午)、陆宗郑(同治甲戌)两位进士。(56)明清时代,江南市镇有一个强大的士绅社会,儒家思想影响是无疑的。这种影响,必然也施加在民间信仰之上。

镇居士大夫对当地的信仰生活施加影响,他们把刘王信仰“儒教化”了。金泽刘猛将庙得到陈德嘉等士绅的支持,香火相当不错。道光十一年(1831),刘猛将庙用积存的资金,修造了庙前的驳岸,扩充了庙址,且一直维持到20世纪50年代。(57)金泽镇刘猛将庙的儒家化,还有一个例证。金泽另有一座刘王庙,在北圣浜东口,规制较小,称“刘王阁”。刘王阁中的刘猛将边上同时供奉海瑞、文昌帝和关帝,(58)这几个人神,忠勇仁义,在清代都具有儒教色彩,为儒生供奉。金泽刘猛将庙的恩主陈德嘉,在道光三年(1823)还出钱捐纳了一个“赈平籴”虚衔,知县李宗颖授予“谊敦任恤”匾额。(59)可见陈德嘉确实是一个有钱的士绅,他们这一群人敬惜字纸,一直在为振兴金泽文风虔诚祈祷。

刘猛将作为文曲星之类的文神,在金泽镇之外还没有发现过。查考起来,这个儒教化的“刘王”也有文本依据。清代常熟人王应奎对江南人把蝗神定为“刘猛将”甚表困惑,曾指出刘王是个文采斐然的儒生:“赵枢密蔡作《漫塘集序》,称‘学术本伊、洛,文艺过汉、唐’。身后何以不经如此,其为后人附会无疑也。”(60)他认定的刘猛将不是广东吴川人刘承忠,而是江苏金坛人刘宰(1166—1239)。刘宰,字平国,号漫塘,宋绍熙元年(1190)进士,曾任江宁尉,著《漫塘集》,《宋史》有传,是个文臣。史载:刘宰在江宁曾领导抗旱,“岁旱,帅守命振荒邑境,多所全活”。旱灾,伴有蝗虫灾害,民众因此把刘宰和治蝗联系起来。把刘宰作为猛将的另一个原因恰恰是他打击巫觋活动,“江陵巫风为盛,(刘)宰下令保伍,互相纠察……有持妖术,号‘真武法’‘空云子’‘宝华主’者,皆禁绝之”(61)。汉族人的巫觋信仰中有一个思维特征:只问强弱,不计恩仇,斗不过你就投降你,且拜你为王。刘宰抗旱驱蝗,降伏妖术,江南民间视为猛将,奉若神明。清初江南人把“隳庙”的汤斌奉为神偶;20世纪50年代西南土司把战胜的解放军供在庙里,此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另解乎?

清代金泽镇刘王庙供奉的猛将具有文臣特征,应该是刘宰而非刘承忠,这样才能解释金泽刘猛将的儒教特征。刘猛将,陆上农民奉为蝗神,水上船民奉为水神,再到金泽镇上的士绅大夫奉之为文神,刘猛将在江南地区有很广大的信仰基础,各阶层的信众都有。从刘猛将信仰来看,这已经是一个完整信仰的神祇,并不是某种行业神,只代表一些固定身份的群体。青浦区西部邻近淀山湖的乡镇,如金泽、西岑、朱家角、商榻、白鹤等,居民们的身份历来分为渔民、农民和镇民。渔民以船为家,农民耕读为业,镇民则在市镇从事工商业。职业不同,因地而异,因人而异,但他们都认刘猛将,形成了统一的身份认同,刘猛将在金泽镇上是一个身份融合的复合信仰。

刘猛将在雍正以后列为秩祀,成为官庙。作为官庙,官员亲自出席祭祀活动,每年两次,“岁以正月十三日及冬至后第三戌日致祭”(62)。知县或亲自出席,或派员参加。凡是列入秩祀的神祇,每年都有两次祭祀。秩祀的目录很长,“社稷”“先农”以下,直到“猛将”“道婆”,都要求地方首长出席,是儒教治国的基本要求,官员们都勉力遵守。所以,一个镇上如果有城隍、猛将的行庙,能够标志本镇的经济、文化地位,民众都积极申办。边远镇乡争取行宫、别庙,从官庙分香到镇,要有相当财力,还要有一定关系。我们在青西各镇的镇志中看到,经济和人脉相对较弱的西岑、莲盛、商榻镇,甚至比金泽后起的朱家角镇,在清代和民国期间都没有刘猛将庙。按光绪《松江府续志》统计:松江府各县的刘猛将庙,分布在华亭县任泾港、十保十三图、七保二十一图、四十一图、三十六保三图、二十七图;奉贤县南桥镇;娄县城关镇、三保廿一图、廿三图、四十一保廿八图、廿九图;金山县城关镇;上海县城关镇、杨家街、虹安镇;川沙厅城关镇、十七保十二图、二十保九图、十八图、二十二保廿四图、八团北五甲。青浦县城关镇有刘猛将庙,金泽镇刘猛将庙本志失载。(63)

原松江府各县、厅的刘猛将庙,“文革”以后都还没有恢复。今天上海地区刘猛将的信徒,转道去嘉兴王江泾镇烧香。该镇的刘猛将庙俨然成为江浙沪地区的中心庙,金泽很多信徒去王江泾镇烧刘王香。1986年,王江泾镇政府顶着“搞迷信”的指责,以“刘承忠纪念馆”方式,重建刘王庙,供奉刘猛将。该庙在历史上有影响,又是江南地区首先复建的刘王庙,20多年来香火兴旺,当代“网船会”名著江南。青浦、松江,还有嘉兴、湖州、苏州各地的船民信徒蜂拥前往。1996年,网船数目达到1200条,庙会人数则有26万(以购门票者为计),恢复到20世纪40年代的规模。从网船会的盛况看,刘猛将的信仰,仍然是以江、浙、沪的船民为主。《书城》杂志一位作者,在2009年3月21日参加了王江泾镇的网船会,遇见了夏姓船民的大家族,一个60多岁的壮汉指着船头旗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说,全家族来了30多个人,成员来自“江苏吴江、江阴,上海松江和浙江嘉善等地”。(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