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分类与教学分科

一、图书分类与教学分科

中国先秦时代学在官守,学问趋于致用。既为用而学,自重专门,故有“学了无用,不如不学”的主张,所谓商人不必知书、士人不必习武(此大体言之),就是这个意思。也可以说,在实用层面,“古代之学,均分科而治”。春秋是个过渡时代,孔子的学生已是六艺皆学,然尚各有所专,故有孔门四科之说。从战国起,学问开始向今日所谓求知识求真理的方向发展[5],且逐渐形成重广博而尊通识的学风,“博学”长期成为以学术名世(即读书不仅为做官)的士人长期追求的境界,更产生出“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的观念。

此后两千年,中国学问的主流是反对将学术分而治之(虽然也不时有主张分治者,但皆未得到普遍认可)。钱穆曾说:“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毋]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整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6]在这样一种世风学风之下,读书人对各种学问多兼而治之,但以经学(及其在各时代的变体)为主[7],离此而专治他“学”的,历来少见,唯宋代或稍例外,曾出现治史学者与治理学者争胜的情形,即所谓“评世变者指经术为迂,谈性命者诋史学为陋”也。[8]

总体言之,古人治学既然不提倡“分科”,也就很难产生将学术“分类”的社会要求。近百年来中国学者对学术分类日见注重,主要受到重视分科的近代西学的影响。今日“赛先生”意义上的“科学”,早年多译作“格致(学)”,那时人们说“科学”多指“分科之学”及“分科治学”之意。这样的“科学”当然也具有新意而属于新学,却与后来和“赛先生”画等号的“科学”有相当距离。[9]自近代西方分科概念传入并逐渐确立正统地位后,中国人对自身学术分科的认知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也曾出现治学趋于专门的倾向,傅斯年注意到:“中国学问向以造成人品为目的,不分科的;清代经学及史学正在有个专门的趋势时,桐城派遂用其村学究之脑袋叫道,‘义理、词章、考据缺一不可’!学术既不专门,自不能发达。”[10]这就是说,桐城派兴起之前清代经学和史学已出现专门的趋势了。但学术应该分科以成“科学”的概念,大致还是近代西潮东渐以后的事了。

西潮的冲击支持了中国学界内在的专门倾向,晚清时便有像薛福成这样的读书人主张建立专精的学问。[11]章太炎在20世纪初年更特别看重当时分科意识的增强,他说,“近来分科越多,理解也越明”,学人乃逐渐树立为自己求知识的心,“晓得学问的真际,不专为致用”。[12]而前引傅斯年对桐城派的批评,已是后来分科意识进一步强化之后的观念。其实桐城派在强调“缺一不可”的同时,先已承认有义理、词章、考据三类学问的存在,到底还是某种分科意识的表现。

晚近学人先有了来自西方的学术分类观念,然后回向中国传统寻找分类体系,结果很容易就重新“发现”了所谓四部分类,“四部之学”成为中外不少学者的口头禅(过去也常见用“乙部”代“史学”的,但多为非学术的随意表述;偶有稍正式者,也未必真这么想)。[13]其实中国学问本不提倡分而治之的取向,说四部分类是古人的学术分类本身就有些违背古人的学术观念,何况经、史、子、集这一图书文献的四部分类流行也不过一千多年而已。只是由于论及古代学术流派的载籍不多,一些学者或因长期从记载书籍源流的文献梳理学术流派,无意中形成了书籍与学术流派等同的习惯见解。[14]

到近代西方学术分科的观念传入,惯从四部论学的学者便产生四部分类就是学术分类的观念。实际上,古今图书分类虽然都与学术分类密切相关,但两者间毕竟有不小的区别。近百年间一些学者将图书分类看作学术分类,或即只看见两者的相关而忽视了两者间的明显区别。今日的图书分类基本以学科为依据,但中国古代图书分类常常并非以学术为准绳,或以书之多少为类,或以书之形式大小为类,或以书之体裁为类。如四部之一的集部,就是典型的按体裁分类。故主张“学贵专门”的章学诚认为文集这一体裁的出现就是由于“师失其传”而使“学无专门”。[15]

在中国文化体系之中,更易为昔人接受的学术分类,或者不如从古人论学而不是藏书的言说中去寻找。例如,乾嘉时人提出的义理、考据、词章(或词字稍异而意思相类者)这样的区分,就比四部分类更接近昔人学术分类的观念,也为“汉学”派之戴震和桐城派之姚鼐不约而同地言及(虽然他们的本意是三者可分也不可分),并一直为许多学人所重复[16],后曾国藩又根据时代的需要加上偏于应用的“经世”一类[17],成为一些士人的思想资源[18]。

中国学界在学术分科上对西学冲击的早期回应恐怕更多体现在清末办理各类新学中的学科分类上,各类新学章程及课程表才是了解近代中国学术分科的一个重要参考系。从戊戌维新前开始的整顿书院(其重要内容便是“定课程”)到1903年的《奏定学堂章程》,各级政府和书院、学堂关于中国学术的分科先后有经学、史学、掌故学(略近于今日的现代史或当代史)、舆地(地理)学、诸子学、理学、时务、治法学政治学)、词章学、文学、格致诸学、算学等。[19]

这一过程中比较值得注意的一是1898年总理衙门会同礼部奏设经济常科,正式把内政、外交、理财、经武、格物、考工并于科举考试的正科之中,应能提示当时人对学术分科的一种看法;二是《奏定学堂章程》仿照日本模式主张办理分科大学,共分经、文、政法、医、格致、农、工、商八科,每科之下设学门(此前在实际教学中一向得到提倡的史学未能专立一科,而是成为文科之下的一个学门)。除设经科大学作为“中学为体”的象征外,这已基本是模仿,没有多少传统的影子。进入民国后“经学”不立,格致学改称理学,大致即后来办大学的模式。[20]

与此同时,晚清民间或半民间的书院等也在尝试怎样对学术进行分科。经曾国藩补充而成的义理、考据、辞章、经世四种分类便被一些士人采用,康有为自述其在长兴学舍教学内容,所设“学目”正是义理、经世、考据、辞章四种。[21]梁启超后来的回忆则为义理、考据、经世、文字四“学科”,次序和名目略有更易。其中义理之学包括孔学、佛学、周秦诸子学、宋明学、泰西哲学;考据之学包括中国经学、史学、万国史学、地理学、数学、格致学;经世之学包括政治原理学、中国政治沿革得失、万国政治得失、政治实应用学、群学;而文字之学则有中国辞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等。[22]具体细目暂不论,康、梁共同的这一大科目的划分提示了民间一些学者确实如此思考学术分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