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论
以共和取代帝制为象征的转化,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全方位巨变,一个可能仍在进行中的“五千年之大变”。体制翻新了,文化转变了,从政治到社会、生活到心态、思想到学术,无不见证着并反映出某种半新半旧、亦新亦旧的状态,多元多歧,而又互渗互动。各种因素和线索,形成多层次的交织和缠绕,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样性。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态势中,新旧体制又都不是单一的,其发展可以是却不必是线性的——新旧之争是明显的,但又不仅是新与旧之争,而更多毋宁是新的冲突、紧张和对立取代了旧的冲突、紧张和对立。[25]
往昔已逝,对昔人的生活、行为和思想,后人很难“感同身受”,只能尽量通过设身处地之法以接近之。中国史学的长处,在于很早就注重辨析历史记载中“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公羊传·隐公元年》)的差别。我们不必“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王充《论衡·齐世篇》),却也不宜忘了距离本是史家的优势。如布克哈特所说,距离给予史家一个更高远的位置,可以从杂乱中感受到和谐,因而获取对历史力量和精神的整体把握。
在近代中国这一波澜起伏的动荡时代里,由于富强成了国家目标,连带产生了一系列事出权宜的思路和举措,后来有意无意间一步步制度化,成为一种新兴的“常态”,使得下马治天下之时,仍延续着马上打天下的思绪。同时,也有不少实为近代出现的新现象,渐被固化为思维定式,反使后人产生“习见”的感觉。例如,以前地方的正绅是不允许也不屑于涉足税收一类事务的,清季人常说的绅首包揽厘税,乃是历时不长的新事物;而今日所谓“地方精英”参与类似事务,往往被视为国家涉入地方的表征,受到中外学者的关注。[26]
这样看来,不少近代出现的新现象和新事物,一些被不同政权的制度固化,另一些则在不知不觉中渐为研究者所“熟悉化”,使变态被看作常态,反而过滤了很多时人言动,遮蔽了不少重要问题,简化了原本更为丰富的史事。但史事本在史料之中,何以不少推崇史料的研究者会视而不见?这才是值得深思的问题。我不能说这些研究者就是愿意跟着他人走,思人所思,言人所言;更应仔细斟酌的,或是那些疏离于史料的思路和言说究竟在何处吸引了追随者?
在20世纪的中国,“民族国家”与共和制的“民国”,都是发展中的新生事物。从更长的时段言,民族国家究竟像其他政体形态一样是人类社会的一个过客,还是可能成为其常态(或者说,是一个历时不长的过客,还是较长时期中的常态),仍为一个待证的问题。毕竟,在人类历史中,自有“国”之观念以来,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人在大多数时间中其实都生活在非民族国家——帝国或其他形式——之中。[27]
如前所述,民初的中国虽已告别帝制,却又尚非一个典型的“民族国家”。既不能用旧时帝制的那一套来思考,又不宜简单套用西方的概念。然而还有第三个选择,即两不拘泥,却不妨两皆参考,同时借鉴。那的确已是一个新的中国,但不论是既存的帝制中国典范,还是外来的民族国家学理,虽不宜据其成说照本宣科,却皆有大量的诠释和分析可以借鉴参考。
如果不把上述的变态与常态简单看作单一的新旧面相(即新旧各自也充满了冲突、紧张和对立),而可能是新旧两皆有之,短言之则为革故鼎新时代的过渡现象,长言之则历时性意义上的“跨国”现象。思想解放了,研究方法和取向自可因事取宜——既可以向前看,也可以向后看;不妨纵深考察,也可延伸分析。
任何宏大结构,本建立在微细史事的基础上;而结构的确立,必也有助于观察和认识具体的史事。从上面提到的一些基本层面看,民国前期到底是些什么人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我们似乎并不那么清楚,遑论整个民国史。这也就提示我们:民国史研究还真大有可为。
且历史本是积累的,浩浩长江,来自上游之涓涓细滴,发为下游之波澜壮阔。民国史亦然。很多民国时开始实施的体制、举措,不仅受外来的影响,也多有此前的渊源;而其对社会习俗和群体心理的影响,或许在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后才逐渐显现出来。故民国史本是开放的,有继往的一面,也有开来的一面;只有充分认识和理解其既往和开来的两面,我们才能领会到五千年之大变究竟何在。若超越名号、正朔等面相,而看重其共和制的“国体”,民国的延续性就更加明显,颇类外国语法中的“现在进行时态”,不妨以更开放的心态看待之。
原刊《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1期
[1]本文曾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举办的“中华民国史研究的回顾与未来走向”论坛(北京,2012年11月3—4日)上陈述,文章初稿曾经北京大学历史学系部分同学纠谬,薛刚、王果、王波、周月峰和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后流动站的梁心博士的意见,对本文的修改有直接帮助。谨此致谢!
[2]参见罗志田:《转变与延续:六十年来的中国史学》,此文已收入拙书《经典淡出之后:20世纪中国史学的转变与延续》,52~10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3]李新总主编:《中华民国史》(12卷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
[4]杜亚泉:《通论》,见杜亚泉等:《辛亥前十年中国政治通览》(原名《十年以来中国政治通览》,是1913年1月《东方杂志》9卷7号所附“刊行十年纪念增刊”),周月峰整理,1页,北京,中华书局,2012。
[5]因近年一直忙于“按时”完成作业,新书的阅读量有限,不排除这是一个错觉。
[6]另一方面,最下面的基层生活,在较长时间里尚大致维持共和前的常态(假如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认真贯彻普及,就连这一层面也很难维系)。我要特别指出,这里只是描绘现象,不涉褒贬。共和前的生活常态是否更好,甚或是否应当维持,都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7]参见布尔迪厄、夏蒂埃:《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布尔迪厄与夏蒂埃对话录》,马胜利译,2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8]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117页。
[9]参见罗志田:《士变: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读书人的革命情怀》,载《新史学》18卷4期(2007年12月)。
[10]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赵妍杰的博士论文即研究近代中国的家庭革命,虽尚未完成,已可见重大突破。
[11]以家庭为例,巴金所著的《家》,就长期作为美国很多大学“中国近代史”课程的指定参考书。则其学生所认知的“近代中国”,便是一个亟须突破“家庭”桎梏的国度。一些严谨的学者或会认为:巴金等人表述的是对所谓“大家族”的不满,而对今人所谓“核心家庭”,似并无太多意见。昔年确也有新人物曾憧憬或寄希望于“小家庭”,但一般人似并无这样细腻的区分。实际上,“五口之家”乃是很早就出现的言说,而那些考察析产、分家的社会史研究也提示出,当年社会中的多数家庭,并不十分“大”。
[12]转引自冯友兰:《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对中国哲学的历史及其后果的一种解释》(1921年),见《三松堂全集》,第11卷,31页。
[13]大体上,研究者容易受研究对象的影响。当年的时代风气趋新,好以外国眼光反观中国;读书精英虽试图走向民众,然多存指导心态。这些都影响到后之研究者,因此而较少认真看待偏于“守旧”的言论,并不重视真正老百姓的看法。
[14]在认知层面,自近代出现城乡对立后,“乡村”逐渐变成了“农村”,“空间”逐渐“行业”化,甚或被取代,则是一个不小的变化。
[15]参见梁心:《都市眼中的乡村:农业中国的农村怎样成了国家问题,1908—1937》,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论文,2012年。
[16]从清中叶起,中国人口和农业产量的矛盾就有人在讨论,现在仍是常被提及的话题,故农村当然有其实际的问题存在。但以20世纪中国人口增长的现象看,问题的严重程度,似仍被夸大了许多。从那时到今天,农业、农村甚至农民,都经常被视为国家的“问题”。实际上,问题更多来自很多人津津乐道的“现代化”,而非所谓“三农”。与所有走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社会相类,中国的农村、农业和农民都为所谓现代化付出了比其他行业、居住场所和社会群体更大的代价。因此,当“现代化”更多还是一个愿望时,乡村和农业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遑论崩溃。
[17]民国元年五月,教育部颁布了《普通教育暂行办法》,特别提出了师范和中小学“一律废止读经”。该《办法》见张静庐:《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242页,上海,群联出版社,1953。
[18]戴季陶:《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1925年),黄埔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部宣传科,1927,11~18页;戴季陶:《共和政治与政党内阁》(1912年6月),见唐文权、桑兵编:《戴季陶集》,432~433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
[19]后来很多争论,都可以追溯至此。例如,20世纪50—80年代西方(尤其美国)的中国论述中关于culturalism vs.nationalism的言说,部分或即渊源于此。
[20]参见罗志田:《革命的形成:清季十年的转折(中)》,载《近代史研究》2012年6期。
[21]杜亚泉:《通论》,见杜亚泉等:《辛亥前十年中国政治通览》,23页。
[22]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1916年2月),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20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3]陈独秀:《一九一六年》(1916年1月),见《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199页。
[24]正如此前以老百姓为主的“民间”却往往为士绅所代表一样,后来兴起的“社会”主体本是国民,却又不等同于“国民”,使得陈独秀等可以主张激烈地“改造社会”,而无须正视其对国民的实际不尊重。
[25]本段与下段均参见布克哈特:《历史讲稿》,刘北成、刘研译,178~18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并参见梁启超:《过渡时代论》(1901年),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27~30页。
[26]参见罗志田:《国进民退:清季兴起的一个持续倾向》,载《四川大学学报》2012年5期。
[27]附带说,与民族国家不同或对应的政体形态可以很多,帝国仅是其中之一。帝制时期的中国,是否一定要称为中华“帝国”,窃以为还可斟酌。因为我们现在论述和对话中的“帝国”概念,基本是西来的。而西方关于“帝国”的论述中有一对核心关系,即宗主国和殖民地的关联互动,在帝制中国基本不存在(所谓朝贡关系稍有类似之处,但那更多是一种“非物质”的政治互动)。这样,近年西方关于“帝国”的很多新颖见解,颇具启发性,却难以借鉴;而不少关于“帝国”的成说,也就未必能帮助我们认识帝制中国(详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