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结
与20世纪相伴随的中国“新史学”,过去非常强调对系统的追求,不免忽视甚或抹杀了往昔的独特性。其实,大至文化、族群,小至个人、细事,都有其独立的“主体性”,即梁启超所谓“不共相”的往昔。独特性往往也意味着不确定性,甚或偶然性,但不必因此而立刻联想到与普遍性或整体性的对立。人类社会以及任何一个时代、社会和文化,其实都有陈寅恪所谓“抽象理想之通性”。通性本是和而不同的,其中可以有不一致性,又是相互关联的。
历史其实就是由各具特性的单体组成的混沌而关联的整体,其间的逻辑是不那么形式的,因果是不那么必然的。如佛家所说的因陀罗网(即帝网),一多相容,互相牵引,互为本原。故史事虽独特而多不孤立,未必系统却有关联。承认、看重史事的个性,并不意味着排斥历史的共性。大部分史事和史料,不仅有其独特个性的一面,也都与其他一些史事史料相通相关联,或者是相摄相容的。史事的独特性和相互关联性,是不可分割的两面,当兼而顾之。
因为现存史料本是断裂而零散的,“个别”与“共通性”或细节与大局的关联程度,皆可斟酌;但在一定的范围里,各细节之间也是生机式地相互关联的,而相互的关联性多少也反映着共通性。一方面,大体不存(或被修改)便可能破碎;另一方面,细节去则同异失而关系断。史学或许不宜碎片化,但会通本自分别、比较得来,能分而后能通;细节中可以见整体,也只有从细节入手,才能认识整体。
一个选择性思路,是放弃系统的构建,从通性而非普遍性的角度去认识共性,探寻并读出散碎史料之间的关联,把具体的史事和史料置于一个“相互关联的网络”而不是一个自足的“体系”之中。因为注重的是“关系”而不是“体系”,各零散材料之个性不至于被忽视或掩盖;又因各材料的个性是相连相关的,也就不那么“零散”了。
实际上,细节或局部的个性正可体现在关联中,正如系统也可体现在关联之上。刘咸炘说:“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宽广之风,史家所必具。”而“老子言容,孔子贵公,而道家者流,尤持宽大”。故史学即“归一之论也,公容之说也,似个别而实一贯者也”[60]。所谓“似个别而实一贯”,其一贯已没有多少自足的意义,而更多是不必同而实相通的关联之意,是比较通达的说法,也是可以努力的方向。
原刊《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2期
[1]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东方学视野下的文学、学术思想变化与学科认同”(项目批准号08JJD752081)的阶段成果。
[2]贺昌群:《一个对比》(1934年),见《贺昌群文集》,第3卷,5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trans.by E.B.Asht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73,p.25.
[4]Quentin Skinner,“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in idem,Visions of Politics,vol.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67-68.
[5]参见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54页。
[6]施耐德:《世界历史与历史相对主义的问题——1919年以后梁启超的史学》,见《真理与历史:傅斯年、陈寅恪的史学思想与民族认同》,关山、李貌华译,243~246页,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8。梁启超:《说国风》(1910年),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五下》,3~8页。按: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自“周末风俗”条下,连续多条都考察分析历代风俗之变迁。此梁启超关于代不同风之所本。
[7]兰克:《历史上的各个时代》,斯特凡·约尔丹、耶尔恩·吕森编,杨培英译,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章太炎早就说:“凡在心在物之学,体自周圆,无间方国;独于言文历史,其体则方,自以己国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1913年),载《制言》(半月刊)第25期(1936年9月16日),7页(文页)。他后来更明确地指出:“凡百学术,如哲学、如政治、如科学,无不可与人相通。而中国历史(除魏周辽金元五史),断然为我华夏民族之历史,无可与人相通之理。”章太炎:《论经史儒之分合》,载《国风》8卷5期(1936年5月),193页。
[9]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2页。
[1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87页。
[1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111页。
[12]本段与下段均参见梁启超:《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对于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修补及修正》(约1922年12月),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1~7页。大约同时,李大钊在介绍所谓德国西南学派见解时,也说历史“只是一回起一趟过者”,故“不是一般的东西,乃是特殊的东西;不是从法则者,乃是持个性者”。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不同,不能像后者一样用“一般化的方法研究”,而“须用个性化的方法研究”。李大钊:《史学要论》(1924年),见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文集》(4),41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13]何炳松:《〈史地丛刊〉发刊辞》(1920年6月),见《何炳松文集》,第2卷,682页。
[14]何炳松:《历史研究法》(1927年),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11~12、59页。
[15]何炳松:《历史研究法》(1928年),见《何炳松文集》,第2卷,242页。
[16]何炳松:《历史研究法》(1927年),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14~15页。
[17]缪凤林:《研究历史之方法》,载《史地学报》1卷2期(1922年初),8页(文页)。
[18]缪凤林:《历史之意义与研究》,载《史地学报》2卷7号(1923年11月),25~26页。
[19]如刘静白就著有《何炳松历史学批判》的专书。
[20]吕思勉:《史籍与史学》,见《吕著史学与史籍》,3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1]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见《寒柳堂集》,16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22]熊十力:《读经示要》(1944年),见《熊十力全集》,第3卷,658页,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23]柯林武德以为,西方历史被称为“黑暗时代”的,其实是很多历史学家“发现某些时期竟然没有东西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样的用语并不能说明这些时代本身,只不过告诉我们这些史家自身“不能重新思考成为他们生活的基础的那些思想”。R.G.Collingwood,The Idea of History,pp.218-219.参见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248页。
[24]傅斯年:《战国子家叙论》,见《傅斯年全集》,第2册,103页。
[25]《胡适日记全编》,1927年1月25日,曹伯言整理,第4册,495页。
[26]说详罗志田:《证与疏:傅斯年史学的两个面相》,载《中国文化》2010年秋季号。
[27]傅斯年:《闲谈历史教科书》,见《傅斯年全集》,第4册,310~312页。
[28]顾颉刚:《〈古史辨〉(一)自序》,见《古史辨》(一),95页。
[29]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史料论略》(1929年),见《傅斯年全集》,第2册,338页。
[30]梁启超:《中学国史教本改造案并目录》,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27页;《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九》,34~35页。
[31]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序》,见《陈寅恪诗集》,10页。
[32]陆惟昭:《中等中国历史教科书编辑商例》,载《史地学报》1卷3期(1922年5月),30页。
[33]吕思勉:《历史研究法》,见《吕著史学与史籍》,12~13页。
[34]蒙思明:《考据在史学上的地位》,载《责善半月刊》(成都,齐鲁大学)2卷18期(1941年12月1日),5页。
[35]本段与下段均参见林同济:《第三期的中国学术思潮——新阶段的展望》(1940年),见许纪霖、李琼编:《天地之间:林同济文集》,19~26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36]蒙文通:《评〈学史散篇〉》,见《经史抉原》(《蒙文通文集》,第3卷),4023页。
[37]语出《庄子·天下·应帝王》。缪凤林曾把达尔文的进化公例概括为“由单纯至复杂,由混沌至分析”。这是一种递进的进步次序,“分析”是高于“混沌”的。参见缪凤林:《历史与哲学》,载《史地学报》1卷1号(1921年11月),8页(文页)。而重混沌还是重分析,或是中西学的一个重要差别。那时缪氏读外国哲学书较多,受西学影响较大,可能忘了《庄子》所说的混沌开窍,七日而死的提醒。
[38]林同济:《第三期的中国学术思潮——新阶段的展望》,见《天地之间:林同济文集》,20页。
[39]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112页。
[40]顾颉刚:《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载《教育杂志》14卷4号(1922年4月),19661页(影印版页)。
[41]吕思勉:《历史研究法》,见《吕著史学与史籍》,32页。
[42]刘咸炘:《治史绪论》,见《推十书》,册三,2389页。
[4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112页。
[44]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pp.25-26.
[45]柳诒徵:《国史要义》,99~124页,引文在113、121、102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6]柳诒徵:《国史要义》,102~107页。
[47]熊十力:《复性书院开讲示诸生》,见《熊十力全集》,第4卷,253页。
[48]叶德辉:《郋园书札·答罗敬则书及所附罗敬则来书》,34页。
[49]陈训慈:《史学蠡测》,载《史地学报》3卷1、2合期(1924年7月),a17页。
[50]孔繁霱:《与梁启超讨论中国历史研究法》,载《改造》4卷8号(1922年4月),6页(文页)。
[51]何定生:《答卫聚贤先生》,1928年10月18日,载《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2集22期(1928年3月27日),“学术通讯”栏76页。
[52]何炳松:《历史上之演化问题及其研究法》(发表于1929年),见《何炳松文集》,第2卷,310页。
[53]周荫棠:《中国历史的一个看法》,载《斯文》1卷14期(1941年4月16日),6页。
[54]梁启超:《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1922年8月),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5页。
[55]李则纲:《史学通论》,9、12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56]钱大昕:《卢氏〈群书拾补〉序》,见《潜研堂文集》,收入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403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57]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44、272~27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58]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364~36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如陈先生在考证天台宗南岳大师慧思的《誓愿文》真伪时,考出文中“求长生治丹药”虽“与普通佛教宗旨矛盾”,却“与当时道家所凭借之印度禅学原是一事”,进而证明其“确为当时产物,而非后来所可伪託”(陈寅恪:《南岳大师立誓愿文跋》,见《金明馆丛稿二编》,242~24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诚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59]刘咸炘:《浅书续录·教法浅论》,见《推十书》,册三,2348页。
[60]刘咸炘:《先河录·序》(1929年),见《推十书》,册一,7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