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郢书燕说的启示

一、引言:郢书燕说的启示

世人多知“郢书燕说”的成语,出自《韩非子》,原文说: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而误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悦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悦,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此类。(《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后人用此成语,多从望文生义的曲解一面申发。其实韩非子想要强调的,是燕国虽治,不过歪打正着,并非郢人书意;其意在反对当时学者那种事事“谋先王”、而不论其是否“适国事”的僵化取向(略近于后世所谓“教条主义”)。韩非子更明确指出:

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之小者,未可必知也。……故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综其所说,显然有距离导致误会的引申意,并将空间的距离转喻于时间之上。这样,郢人和燕人之间共时性的空间差异,就可以变通为先王与后人之间历时性的差异。从认识论的视角看,这样一种时空互换的观念,极有启示性。对研究者而言,异时代的人和事与不同空间的人和事相类,都可视为“他人”或“他人的”。简言之,往昔就是“非我”(the other)或“他人”,亦即“过去就是外国”(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前些年已有西人以此为题进行了系统论述。[4]

这样,古今之别,也可以说是人我之别。更确切说,今昔之别,便常常是人我之别。今人每说大学里大一和大四的人已有“代沟”,或稍近戏言;然历史变迁有疾有徐,就变动大的时段言,有时候不过几十年,先后之人确已少有真正“共同”的语言。梁启超1910年已说,“予之始与国中士大夫接也,不过二十年耳,而前后所睹闻,已如隔世”[5]。傅斯年后更明言:“亡清末年,世事之大变在酝酿中,中国如此,西洋亦然。吾辈年五十者,追忆总角所见,恍如隔世。若以质诸三十许人,不特无所知,即告之亦有所不信也。”[6]在世事多变的近代中国,相差二十岁,不仅所知所见可能完全不同,甚至已无法对话。

既无“共同”的语言在,不同时代的本国人也就类似于外国人了。故对今人来说,即使同一文化系统内的昔人,实际也已是“非我”或“他人”。也就是说,地域甚至种族的共同或延续,不一定能保证文化的连续性。至少,在文化的连续性之中,可以而且实际存在着很多的断裂。古今的“中国”人,也可说是属于不同的“文化”,则古文亦不啻外文。

从清末起,就有趋新者不满于中国的“言文不一”,到新文化运动时,类似的言说更达到高峰。其实,从古文不啻外文这一文化视角看,即使口语几千年不变(实际当然时时在变),后人也未必能理解前人。由上引傅斯年语可知,这位新文化健将自己也明白,当时虽言文一致,不同世代的人也可能无法对话。反过来,倒是那古今变化不大的文言,才真有助于文化的传承。

傅斯年自己就说,在最早写成文字的中国语之中,“《周诰》最难懂。不是因为他格外的文,恰恰反面,《周诰》中或者含有甚高之白话成分”;而比《周诰》晚不了多少的《周颂》,“竟比较容易懂些”了,乃是因为后者接近“春秋战国以来演进成的文言”。[7]朱子早就注意到:“《汉书》有秀才做底文字,有妇人做底文字,亦有当时狱辞者。秀才文章便易晓,当时文字多碎句难读。”[8]恰因其表述标准基本不变,不同时代的人都用大体一致的方式写作,文言比白话更持久,也更易为后人解读。[9]

所谓语言的“共同”,不仅是字面的,更体现在表意的共同,即特定的字词和次序(修辞方式或语法)表达着特定的意谓。中国历代的“文言”当然是有变化的,有些还是有意求变的突破,但在“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基础上,使用者多带有一种“此心同,彼心同”的预设——大体是在“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框架里求变,而在表意的基本层面,却体现出一种寻求不变的愿望。这样一种意向性的共识,实有助于文化的传承。一旦文字使用者丧失了表意的共同,也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

自汉代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从争鸣中脱颖而出,被确立为独尊的思想后,记载其学说的文献,也就成为具有正统意识形态地位的经典,指导着国家、社会和日常生活。经典是所有读书人的必读文献,很多人也确信可以由经见道。然而,由于“古今异言”始终存在(程度容有不同),典籍既不能不读,所以有训诂的必要。在后人的图书分类中,小学置于经学大类之下,最能体现训诂与读经的关联。

今人说到“过去是外国”,常常引外国说法。[10]其实类似的意思,在中国古籍中并不少见。孔子曾说:“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历代诠释者,常辨析此“远”究竟是指时间还是指空间。很可能两皆其指,至少也两解并存。而《庄子》中的师金论世变说,“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庄子·天运》)。意谓古今的时间差异就像水陆的不同空间,故周之古道不能行于后之鲁国。王充在解释后人因“世相离远”而难解“经传之文”时,也很自然地以“古今言殊,四方谈异”对举,以申说时代不同则导致“语异”的现象(《论衡·自纪篇》)。在训诂领域,这更是一个近于常识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