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训诂与翻译
昔之从事训诂者,咸知“古今异语”或“古今异言”。晋人郭璞注《尔雅·释宫》,便已说《尔雅》就是要“通古今之异语”。唐人孔颖达疏解《毛诗·关雎》,更明言:“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这已成为日后关于《尔雅》的一个基本见解。[11]戴震后来说,懂得六艺要靠《尔雅》,其“所以通古今之异言,然后能讽诵乎章句,以求适于至道”。盖“士生三古后,时之相去千百年之久,视天地之相隔千百里之远无以异”。而正因“时之相去殆无异地之相远”;千载后士人“求道于典章制度”,不能不依赖经师讲授以通故训,此“无异译言以为之传导”。[12]
戴震不仅明确了在文字理解方面时间的距离等同于空间的距离,且正式提出“译言”的概念。这也成为后来许多人的共见,陈澧就认为:“时有古今,犹地有东西、有南北。相隔远,则言语不通矣。地远则有翻译,时远则有训诂。有翻译则能使别国如乡邻(《方言》即翻译也),有训诂则能使古今如旦暮。”两者功能,皆在使不通者通。[13]入民国后,黄侃主张“解古书,在译之为今语而顺,考之于心而安”[14]。他也将古书的解读视作今昔之间的翻译,不过更为谨慎,缺乏陈澧那种“能使古今如旦暮”的乐观。
的确,对往昔的异己感(sense of foreignness),隐约体现出古今之间沟通的不够成功。历代学人中,清儒特别强调小学,部分可能即因为清代去古更远,所以对“古今异言”的感触也更强(通常小学功夫愈深则愈谨慎,只有不长于小学者,才有陈澧那样的乐观)。训诂学固然提示着古今异言可通的信心,但如戴震所说,由于“遗文垂绝,今古悬隔”,训诂的能力也有其局限,有些“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讲授,而仍留疑义”。[15]且正因训诂已成为翻译,则其部分失真的可能性已经隐伏于此了。
后来蔡元培顺着这一理解,有进一步的提升。他隐约感觉到,思想或言说一旦形成文字,对其理解就带有“译学”的性质。清末蔡氏曾在译学馆授国文,乃主张译学馆所授之任何学问,“固无一而非译学”。外语不必论。
至于国文之书,亦无论其为科学,为文词,诸君试取而为他人解说之,果能一字不易乎?又试诸君以己所演说之语,执笔而记录之,又能一字不易乎?皆不能。则以诸君所语者今之语,而所读所记则皆古之文也。是亦译也。是故外国语之为译学也,以此译彼域,以地者也,谓之横译;国文之为译学也,以今译古域,以时者也,谓之纵译。[16]
他进而提出:“文词者,言语之代表;言语者,意识之代表。同一意识也,而以异地之人言之,则其言语不同;是之语之与意识,并非有必不可易之关系。”也就是说,言语不过表现意识的符号。“由意识而为语言,一译也,此中外之所同也;由语言而为文字,再译也,此我国之所独也。”同样是学写作,“彼外国人于一译而得之”,而“我国人乃于再译而得之”。
蔡元培所谓“同一意识也,而以异地之人言之,则其言语不同”;而“国文之为译学也,以今译古域,以时者也,谓之纵译”等,清晰可见小学的影响。他的本意,是要说明中国的言文不一,开后来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先河。但他于无意之中实有所悟,只不过未曾上升到意识层面而已。我们只要把他关于言文不一的指谓去掉,留其言说的其他部分,其意思就相当高远了:
文词者,言语之代表;言语者,意识之代表。由意识而为语言,一译也;由语言而为文字,再译也。虽国文之书,无论其为科学,为文词,诸君试取而为他人解说之,果能一字不易乎?又试诸君以己所演说之语,执笔而记录之,又能一字不易乎?皆不能。则以诸君所语者为口说,而所读所记则皆文字也,是亦译也。
这当然是一种减字解经的方式,不必是蔡先生之本意。但也不能否认他已有类似的感悟,不过因其想要强调“言文不一”的针对性太强,而未能将其明白表出而已。傅斯年后来论及同一问题时就说:
文不尽言,言不尽意。言语本为思想之利器,用之以宣达者。无如思想之体,原无涯略,言语之用,时有困穷。自思想转为言语,经一度之翻译,思想之失者,不知其几何矣。文辞本以代言语,其用乃不能恰如言语之情。自言语专[转]为文辞,经二度之翻译,思想之失者,更不知其几何矣。[17]
“文不尽言,言不尽意”,本是中国流传甚广的基本观念,后且成为书信中的套语。而刘知幾所谓“言之者彼此有殊,故书之者是非无定”(《史通·采撰》)也已婉转说出,说和写同为表述,却有阶段的不同。前人或已意识到言有尽而思无涯,甚至每次的“不尽”都使原初的意思有所失,然而明确将其视为循序渐进的阶段,且每一阶段的“不尽”皆类翻译,大概还是“译学”出现后的新知。
信奉马克思主义关于存在决定意识的刘静白后来说,“历史也是一种物质的科学、客观的科学”,则“历史底一定的对象当然也是客观的存在”。这样,“历史就是现实底运动,因而史料第一就是现实运动底遗留及其在概念与思维上的反映”。复因历史的时间性,任何“现在”不久即成为“过去”。而“这一切成了‘过去’的各‘现在’底遗留(器物)及被翻译了的运动(记载等),在发展变化之中,或以原样、或经过蒸馏、而部分地存续下来,这便是我们现今之所谓史料”。[18]
像这样界定史料,特别是文字史料,甚有所见。换言之,当意识成为言语,其思考的行动即已由“现在”成为“过去”;一旦从口说变为文字记载,那言说一刻的行动之“现在”又已成为“过去”。每次从“现在”到“过去”的转化都是一种转译,其实已经有所转变;待读者来解读文本时,又已是更进一层的转译了。结合蔡、傅、刘三氏之所言,一方面不能不承认,由于这层层的转译,读者可能很难回溯到文本真正的本义;另一方面,意识到这层层的转译,也可能有助于追溯到原初的本义。
不仅任何记载都可能具有某种程度的“翻译”意味,且这样的翻译可能非常隐晦而被解读者忽略。子贡很早就对史书所记述的商纣王罪恶有所怀疑,故曾指出,“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若天下之恶可以尽归下流,则天下之善也可能尽归上流。胡适1921年的日记曾说:外间传说陈独秀力劝他离婚而他不肯,“此真厚诬陈独秀而过誉胡适之了!大概人情爱抑彼扬此,他们欲骂独秀,故不知不觉的造此大诳”。[19]
陈独秀当年颇不注意细行,且曾尝试过“家庭革命”,而胡适则待人一向温和周到,结果形成上述倾向性明显的时代认知(perception),与事实颇有出入。[20]更重要的是,胡适所说“人情”在“不知不觉”中所起的作用,提示着很多倾向性明显的时代认知,其实可能是带有偏见的翻译,包含着程度不等的“厚诬”和“过誉”。把这样的认知记录下来,应也可说是当时的实录。然而其“实”的一面,仅落在社会“认知”一层;若据此以认识和诠释胡、陈,则不啻在“厚诬”和“过誉”基础上的进一步翻译,可能距历史真相更远。
历史记载的这类“翻译”,至少在史学界,过去很多人是不甚注意的。这一层面的史料辨析和解读,相当微妙,拟另文探讨。从蔡元培所谓“横译”和“纵译”的共性看,史学与“翻译”最直接的关联,当然还是“过去”与“外国”那类似的一面。尤其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土学者,更容易忽略往昔的非我特性;不注意时间上的人我之别,虽高手也难免出问题。若把往昔视作非我来研究,以学外语的方式接近历史,就更能认识到记载中的“翻译”成分,反可以减少诠释中的“外国”意味。
从根本言,古今不仅异言,且常处于不同的意义世界。在最浅白的层面,也还有古今异制的因素。丁文江曾根据汉唐宋明正史上有传的人之籍贯,做了一个人物地理分配表,据此进行了不少归纳和分析,写出一篇《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颇得梁启超赞扬。但傅斯年则指出,丁文江“拿现在的省为单位”,去分割古代史,若仅讨论元明清三朝,大略还可以;再进而“去分割前此而上的人,反而把当时人物在当时地理上的分配之真正perspective零乱啦”。因此,可以说“丁先生的表是个英语文法在汉语中分配的表”。[21]古今异制的被忽视,遂导致以英语文法来表述汉语的结果。
不幸的是,类似的现象仍在重复。李济后来注意到,有位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外国汉学家,就“把若干少数民族在中国境内近代地域的分布情形,用作解释2000年前的中国历史,并做了若干推论,说中国文化受了很大的土耳其的影响”。这是试图“利用各种的时髦的社会学理论解释中国上古史”努力的一部分,但这些人“不但对于社会学这门学问本身没有下过功夫,连中国上古史的原始资料也认识不了许多”,却因其“说法新颖,往往就迷住了”一般的读者。[22]
一般而言,人类学的特长是能够进入异文化,则其与训诂学本有异曲同工之处。而人类学特别强调通过学习了解异文化以认识异文化,这方面甚至超过试图“译言以为之传导”的训诂学。不过,今日国内有些试图在文献中“做田野”的人类学爱好者,却像李济所看到的,对人类学这门学问本身没有下过功夫,甚至抛弃了长期同吃同住这一田野工作的基本规范,与文献略有交接,便抽身他去,旋即构建出一系列新颖的说法,倒也确实能“迷住”不少读者;唯多如陈寅恪所说,“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23]。
从实践看,各种外来的新学理,对中国学术的推动是很明显的。梁启超当年就观察到,整理国故之所以风行,就因为“吾侪受外来学术之影响,采彼都治学方法以理吾故物。于是乎昔人绝未注意之资料,映吾眼而忽莹;昔人认为不可理之系统,经吾手而忽整;乃至昔人不甚了解之语句,旋吾脑而忽畅”。但也正因此,“吾侪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这无疑是进一层的“翻译”,其好处是常可见昔人视若无睹者,增进许多认识;但也可能“以名实不相副之解释,致读者起幻蔽”。[24]李济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后之所见,正是梁启超当年之所忧。[25]
一方面,“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不排除有特别的启发,但很容易出问题;另一方面,“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虽容易生出偏见,却也可起到建设性的作用。关键是要在意识层面充分认识到从记载到诠释那层层“翻译”的可能性,并有所因应。如傅斯年所说,由于历代地理行政区划的更易,使得民国时的“中国”与汉唐时的“中国”的关系,已类同于英语和汉语的关系。就像不同的语言各有其语法,不同时代也各有其思想理路。故蒙思明指出,对历史研究者来说,“就是同样的中文,也不是那样容易懂的。如要懂得古书书中的古字古义”,如“元代流行的白话之类,也须要相当修养;不是能懂得普通中国文字的人就能看懂的”。[26]
蒙文通说得更明晰,在他看来,汤用彤的《魏晋玄学论稿》,当世没有“几人能读得此书明白亲切”。他自己因“略于王弼《老子注》校讐有年”,读该书时乃“稍知其每造一句、每下一字皆有来历。此唯精熟古书而后能之。必先于魏晋学术语言有所体会,方能辨识古人思想。苟于此许多名词不习惯、无体会(这也得下三数年工夫),就不能读此书”。蒙先生以为:“治周秦、魏晋、宋明哲学之不易,即是对当时语言词汇之不易了解。”这是首先最难通过的一关,“非真积力久,不能洞悉当时语言所指之内容函义”。一言以蔽之,“这也等于学一种别国文字”。若“懂得名词,也就懂得思想了”。[27]
也就是说,从意识到言语再到文字的层层转译,确实增添了回溯到史料本义的困难;但若明确了任何记载都带有“翻译”意味,则解读者通过考察和了解立言者的本意,也能够破译至少一部分原初的本义。陈寅恪就强调:“一时代之名词,有一时代之界说。其涵义之广狭,随政治社会之变迁而不同,往往巨大之纠纷讹谬,即因兹细故而起,此尤为治史学者所宜审慎也。”[28]故“证释古事者,不得不注意其时代限制”。[29]
用韩非子的话说,先王与后世之人的距离,既可以是时间的,也可以理解为空间的;则时间层面的“外国”或“他人”,亦自有其所谓“地方性知识”。后者常被研究者忽视。[30]恐怕也只能回到先王的时空之中去理解先王所言之本意,才可能真正了解先王。今人无法回到往昔,但常去异地甚或异国,对所谓文化的冲击(cultural shock),多少都有实际的感受。故认识往昔的一个可能的取向,即充分利用时空可以虚拟互换的特性,尝试观空与观时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