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真诚的凡·高
奥维尔小城离巴黎很近,在近郊三五十公里的地方,位于瓦兹河右岸,凡·高在这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期,并在此地画了几十幅写生。1890年7月27日,凡·高在麦田边开枪自杀,子弹未及要害,他返回拉乌客栈,两天之后死去。

1 凡·高
客栈在奥维尔市政厅对面,有两层,客栈在第二层,一层是小酒馆。客栈左边的墙上有凡·高房间的模样,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据说当年每日的租金是3~5法郎。面朝客栈的右边小巷,可以走到客栈的后面,再往前走,左边有石墙小门,门前牌子上有凡·高的一张画《奥维尔的阶梯》,描绘了小路通向坡上的风景,画面中有三人。对照着实景看,可以看出现在的树林茂密,遮住了坡上的红顶房子。

2 凡·高居住的拉乌客栈

3 凡·高 《奥维尔市政厅》 1890

4 凡·高 《仿米勒午睡》 1890

1 凡·高 《奥维尔的教堂》 1890

2 凡·高兄弟墓
客栈左边的街上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凡·高的雕像——背着画夹,戴着像头发一样的帽子,瘦削高大,衣纹一缕一缕的,左手拿着画本,右手拿着笔,不像凡·高自画像中的样子。再往上走,有一处栏杆墙上挂着凡·高写生的此地花园,房子建筑依稀还认得出来,从画面看,风格笔触比阿尔时期的粗率。走到街口,往左拐,就是丁字路口,路口花坛上有杜比尼拿着画板调色的雕像,背后山墙上就是小城的教堂。走右边公路上去,就可以走到教堂的后面,这一面是凡·高画过的角度,同样那幅画也在旁边竖着。教堂的后边侧堂屋顶,并不像绘画中红色鲜艳。
围绕着教堂,有一些当地人在散步。凡·高写生的脚下,土地已经铺上了沥青。教堂边上,依旧是沙石铺地。凡·高的墓,就在教堂的墙下,他和弟弟提奥(Teodore)厮守在一起。
这个时节,田野上麦子已经成熟,可以看到收割机在麦田里工作的情景,或许这接近的日子,可以让人更贴切地设想当年的凡·高,最后面对麦田时狂乱不安的心境。微风吹过,麦浪不安地波动着,好像神秘的海洋。天空青黑,突然一群乌鸦从麦田飞起来,聒噪着盘旋在头顶,敏感于世事变迁和陶醉于绘画的凡·高,也许内心充满着激烈的矛盾,艺术可不就是和生活对立着、冲突着?选择放弃怕也是难的,冲动的选择符合一个极度敏感的人,或许艺术无法打败凡·高,而生活是可以的,因为真正的感性的艺术家,常常被生活打败,例如卡夫卡。卡夫卡也不过活了41岁,而卡夫卡在捷克语中的意思恰恰就是寒鸦。

1 凡·高 《麦田上的鸦群》 1890

在到奥维尔之前,凡·高在阿尔居住了三年,我也曾经到阿尔去参观过。现在追随着凡·高的脚步,从阿尔到此地,寻找凡·高绘画的对象与环境,尝试体味凡·高变化的内心,力图更深刻地体会凡·高绘画的内在精神。但是,谁能真正了解凡·高?谁能选择凡·高的生活?因此绝大多数人钦佩凡·高的艺术表现,却难以认同他的生活方式。而这一点,恰恰是凡·高可贵之处。近来有一些学者将凡·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书信整理翻译出版,信中常常夹带着插图,或许从凡·高的这些真实心声中,可一窥他心境的种种变化,与其说凡·高有精神病,倒不如说凡·高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敏感气质。
我在色彩课中时常会讲到凡·高,一方面讲凡·高与巴比松画家米勒(Millet)的精神血统关系,另一方面讲凡·高与同时期的画家高更欲说还休的纠葛。可是,让人着迷的还是凡·高与弟弟提奥,凡·高与邮差于连和加歇(Gachet)医生,普通人的生活才是值得追究而充满意趣的,其中平凡朴素的人性,提供了让人沉迷于世俗生活与关系的理由。这些我在凡·高写给提奥的信里见到了,也在凡·高描画邮差于连和于连夫人的笔下见到了,还有送给加歇医生权充医疗费的那些画。生活没有太多大道理可讲,我因此见到了凡·高的率性、热情和真诚,也就触摸到了艺术与生活的本质。
十年前我编一本色彩教学的教材,在其中收入了一幅凡·高的画,画的是一桌的水果,都是黄黄的颜色,仿佛是倾覆了颜料瓶,让黄色在画布上任意流淌。也许是画板上只剩了黄颜色,唯恐浪费掉,只有全部涂抹在画上方才安心。凡·高为画配了一副宽宽的画框,画框是粗糙的木头,有一些细细的裂缝,宛若树木的皱纹,也被凡·高涂抹成黄色。于是,画上的黄色仿佛扩展开来,画幅与画框成了一个色调。凡·高苍白清癯的脸上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也许可以把这微笑比喻成黄色般的灿烂。这好似向日葵的颜色,也是麦田上散发着秋天成熟气息的颜色,辉煌丰盛,但多少透露着完成使命的信息,一丝死亡的气息时隐时现,到底是壮烈,不肯默默无闻地结束。我因此喜欢,因此觉得看懂了凡·高用色的本意,把它用作色彩表现情感的范例放在自己的书里。
在阿姆斯特丹的凡·高博物馆里看到了这张原作。我吃惊地把右手放在胸前,这无意识的动作也许表达了一种惊讶与虔诚。细细地端详这张画,颜色不像在书上,有着明显的、实在的质地,画框是粗粗的厚,也很简陋,也许正因为如此,贫穷的凡·高才会给它涂上画面的颜色来遮掩。水果的形状在黄色里隐隐地显示出来,笔触并不跳跃,有碎乱的绿色线条掺杂其间。画框上似有若无的笔触将画面延伸开来。有些调皮的凡·高,没有能力给自己的画配高贵的画框,哪里像现在,一幅《向日葵》拍出的是天价,自然需要足够华丽昂贵的画框,如同贵妇的服饰一般。到底是凡·高自己配的画框,终究是朴实,仿佛与画面是一体的,满含了凡·高的气质,这就足够好。但是,这黄色的颜料也是致命的。据报道,困扰着这位印象派大师一生的癫痫并不是来自不幸的遗传基因,而是来自他喜爱的黄色颜料中富含的有害物质——镉。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曾经请吴冠中先生来学院讲座,主题就是“凡·高的艺术”。吴冠中先生评论凡·高,“像太阳一样地燃烧生命”。太阳的燃烧是如此之长,衬托出凡·高短暂的燃烧如同蜡炬,这也就有了悲壮的意味。短暂却又如此长久地在人间绵延,我因此对这种短暂充满敬意。

1 凡·高 《有柠檬和梨的静物》 1887—18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