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辉煌的印象——徜徉奥赛博物馆

奥赛博物馆坐落在塞纳河畔,与卢浮宫隔河相望。过桥,沿河向西前行。河沿的矮墙上固定着一个个绿色的长木箱,等待主人打开,这就是巴黎著名的一大景观——塞纳河边的旧书画报刊摊。在早晨清冷的寒风中,只有少数几个敬业的摊主开箱陈列,出售旧的明信片、书籍、地图、巴黎景色的速写和水彩,还有旧海报,尤其是新艺术运动时期劳特累克(Lautrec)等画家的美术招贴。
奥赛博物馆被誉为“欧洲最美的博物馆”,这话我是相信的。这美指的并不是外观,而是它的藏品。博物馆坐落于法国巴黎塞纳河的左岸,有流水的映衬,雄伟的英姿里就带了些妩媚。1898年,巴黎奥尔良铁路公司委托维克多·拉卢(Victor Laloux)在此地建设新客站大楼,工程历时两年完成。但是到了1939年,该客站就被废弃不用了。1973年,当时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乔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提出,要利用它建一个国家博物馆,陈列从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到立体主义兴起之初长达近半个世纪的艺术作品。
奥赛博物馆1986年落成,正式向公众开放,成为世界上收藏印象派主要画作最多的地方。奥赛博物馆与卢浮宫、蓬皮杜艺术中心一道被称为巴黎三大艺术博物馆。奥赛博物馆的确称得上是连接古代艺术殿堂卢浮宫和现代艺术殿堂蓬皮杜中心的完美结点。如今,博物馆收藏的艺术品已有4000多件,其中包括绘画、雕塑、设计绘图以及家具陈设,展出面积超过45000平方米。
底层展出的是1850—1870年的绘画、雕塑和装饰艺术作品,其中有安格尔、德拉克洛瓦、罗丹等的作品。中层陈列的则是1870—1914年的作品,其中有第三共和国时期的官方艺术、象征主义、学院派绘画,以及新艺术时期的装饰艺术作品。展品按艺术家的年代和流派分设在大厅的底层、中层和顶层,顶层集中展示印象派以及后印象派画家的作品。
到达顶层,迎面看到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画面洋溢着绘画的快感与愉悦,女人体画得严谨而又整体,背景的树荫叶枝暗色浓郁,笔触松弛写意,把黑灰色画得最有颜色感。马奈画作富于震撼力的视觉强度、大开大合的画面张力感、极度娴熟的绘画技巧,印象派中的确无人能够比肩。但是这张画当年被打入冷宫,只出现在落选作品沙龙上。古典的田园式主题被现代意义的形象所代替,神圣的宗教意义被瓦解为日常的生活放荡,自然会引起争议。但是,颠覆是马奈的本意吗?也许是,也许只是艺术家必须画他所见所感的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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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奈的另一张由日本屏风作背景的《屏风前的女人》,背景画得稀薄潇洒,仿佛流水染上的颜色,飞龙走壁般痛快淋漓。论绘画的激情与技巧的完美结合,马奈真是一个极致。但是,卢浮宫里的马奈风景画,似乎比这里所藏要好,而且马奈的《奥林匹亚》和《左拉肖像》,也都藏在卢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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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2-2 马奈 《屏风前的女人》 1873—1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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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开依波特 《刨地板的人》 1875
《刨地板的人》是印象派所谓的业余画家、阔佬开依波特(Caillebotte)所作,这写实的功夫哪里是业余所能为?但是,这张画的技法并非全然是印象派风格,从房外照进屋里的亮光,在工人们赤裸的脊背上冷冷地闪耀着,让你入目难忘。
在国内带学生下乡写生,常常带着印象派绘画的幻灯片演示给学生。而毕沙罗的《红房子》,总是被叙说的对象。毕沙罗画画朴实、严谨,决不会因为色彩而牺牲画面的结构,所以画面总是耐看、耐琢磨。现在看到原作,真得好好欣赏。压抑一下心跳,原作真是好看,房、树、坡、林组织成稳定的结构,细碎的笔触充实着画面。房顶的红色沉着含蓄,片片不同,与周围的灰色对比交融,真是写尽了色彩之美!相比之下,西斯莱(Sisley)的作品更活泼一些,形式上更明确,如《莫雷附近的杨树林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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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毕沙罗 《红房子》 1877
对瞬间色光的执着表现,首选莫奈。不必再说印象派的意义,不必再说莫奈之于印象派的重要,一切全在这神奇的视觉,一切全在这辛勤的艺术劳动。因为最早的印象派这个名词术语,来源就是莫奈《印象·雾》标题的绘画,是评论家勒鲁瓦(Leroy)不怀好意的文章发挥。我喜欢莫奈的《阿尔让特依大桥》,因为所有形象与色彩都经过谨慎的推敲,小艇与树木、大桥形成很好的构图关系,当然,色彩也参与了进来。成百上千的黄、橙、绿、蓝、红的笔触组成了水面的波光,闪烁着、颤动着,到处是毫不含糊的色彩,所有的要素都作为颜料统一在它们所共同表现的事物中。这真是光学现实主义的经典样式,是运动的色光变化产生的视觉真实,是比现实更让我们神迷的世界。绘画自身开始有了自己的属性,并且成功地成为绘画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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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西斯莱 《莫雷附近的杨树林荫道》 1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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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莫奈 《阿尔让特依大桥》 1874
当然,也有很多画家批评莫奈。最早的时候,莫奈的《公主花园》受到了马奈的嘲笑,讽刺莫奈企图画“外光”;而德加在提到莫奈和雷诺阿时向开依波特说:“您难道邀请这样的人进您的家门?”批评莫奈“只是一个有技术的、胆识不深刻的装饰画家”,这不能说没有道理。莫奈大约是印象派中最勤劳多产的画家,作品数量惊人,难免有不如意的,但是我敬佩他对绘画的热情,这热情让世界充满了光彩。
《干草垛》系列、《卢昂教堂正面》系列,让人看得浑身发热。莫奈是要跟时间赛跑么?还是跟光线玩游戏?全神贯注地对光与色的效果进行试验,莫奈已经有意识地利用了颜色的厚薄、肌理的物质性。其晚期的《荷塘》系列画得极其写意,已经接近了抽象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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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加的《女熨衣工》让人拍案叫绝。相比之下,描绘芭蕾舞女的油画,有几张印刷品常见,现在看原作倒也不甚激动。厅中玻璃柜中陈列的德加小雕塑,颇具动感,且连续塑造系列动作,犹如连续摄影,也是生动。有一个专门的展厅陈列德加的色粉画。这哪里是自然的颜色,只是随意混合的色彩,妙不可言。德加以他极富传统与教养的绘画技巧,尖锐地凝视当下的生活,而不像其他印象派画家,对户外世界没有太大的兴趣。就算小到画室的生活,那女人体瞬间的动作形态,浴女擦背这样的动作,也可以进入画中,美得让你只有叹息。德加是个“厌世而孤僻”的人物吗?我不大相信。但是,我相信德加是道德的、冷静的,看德加的裸女画,让你觉得他是不在场的。雷诺阿则不同,雷诺阿充满了对女性的爱,美丽的形象,柔美的肌肤,是明显的含情脉脉。雷诺阿的绘画藏品多得像莫奈,但是题材较单一,手法也比较样式化,重造型,彩色喜用青绿、粉红对比。其晚年的作品,色彩则大有变化,有几张女孩肖像画得漂亮,但是也只是漂亮而已。雷诺阿的代表作品这里都可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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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至2-9 莫奈 《干草垛》系列 1890—1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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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至2-12 莫奈 《卢昂教堂正面》系列 1892—1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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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雷诺阿 《读书的少女》 1874—1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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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德加 《女熨衣工》 1884
再看凡·高的作品就比较容易理解,耳朵包着绷带的自画像以及病房的写生都在。如果说莫奈还是感官的色彩,那么凡·高就是精神的色彩——不受任何色彩理论与现实的约束,情绪影响眼睛,导致色彩的观察发生异变。柠檬黄、鲜蓝、朱红、普蓝与翠绿被凡·高大面积地直接使用,全然不顾是否与现实贴切。但是,自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即使人像写生,背景也会变成螺旋状色线,生长繁衍,由于情绪的翻腾,或幻化为灿烂星空,喧闹地充满生机,鲜明的绿色闪在眼睛的暗部,透着色彩的力度。冷暖纯色就这么互补对立地交织在一起,但是绝不生硬。黄色的应用,再没有一个像凡·高那样赋予心理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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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德加 《浴盆中擦背的女人》 1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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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凡·高 《瓦兹河畔欧韦的教堂》 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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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修拉 《马戏团表演》 1891
相比之下,修拉、希涅克的新印象主义就多少显得做作,尽管在形式上也达到一种极致。比如修拉的一张三人女人体,似乎是用针尖点的彩,真难为那么的细。看多了脑袋里直冒出这些词:枯燥、单调、生硬,其实是装饰形式主义的极致了。这样说修拉和希涅克也许是不公平的,因为,历史地看,也许还是惊人、不可思议的吧,并且不仅预见了蒙德里安的抽象,也预见了籍里柯与马格利特(Magritte)超现实主义的怪诞。这样说,修拉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慰藉吗?接着看野兽派。弗拉芒克(Vlaminck)、马蒂斯、德朗、杜飞(Dufy),这些野兽派们的作品现在看上去像家养的动物一样温和驯顺,粗野得刻意,就显得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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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高更 《薇茹玛蒂》 1897
高更,一个向往着原始生活的文明人,总是画热带地域的人与生活——塔西提。异国情调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也许,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一些艺术家愿意抛弃现代文明以及古典文化的阻碍,回归更简单、更单纯的原始生活方式,一如我自己的想法。高更那近乎平涂的画面,用色的浓郁、单纯,以及具有东方风味的装饰美,直是让须兰这个小女子为他写一篇华丽的美文——《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有一点点恍惚,一点点怅惘,饶是问得人心烦。不如卢梭,有一点点狡猾,看上去却满眼的天真。从莫奈过渡到卢梭,多少感觉卢梭有一些造作和故意。煞有介事的认真,也许真的就是憨傻?因为这样认真地一叶一草地画想象中的风景,没有巨大的耐心是不行的。古人可以有,今人是难有了,现代人更没有,大家都耐不住寂寞,明知道下功夫耐寂寞是做真正艺术的基本功,却还是舍不得这样去做,因为成功的愿望太迫切了,而真正的艺术未必能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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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卢梭 《战争》 1894
奥塞博物馆里还有纳比派的作品,如精于装饰概括的维亚尔(Vuillard),色彩苦涩而丰富的博纳尔(Bonnard)。虽然多为小画,但确实耐看。尤其是博纳尔,能把单独看似乎有些脏与灰的颜色调配得如此透明、响亮、绚丽,众人难望其项背。就色彩写生而言,莫奈之后,我喜欢他。
劳特累克,一个天才。一张背坐的女人写生,细笔笔触纵横交错,画得空灵,色彩微妙得难以言传。从内容上讲,劳特累克的画自有其不同的意义所在,不像雷诺阿画市民生活的欢乐与浪漫。劳特累克深深迷恋酒吧、夜总会和妓院,是这些世象的真实甚至是丑陋的反映——美女变成了衰老无力、愤世嫉俗的妓女。绘画表达的情感是复杂的,没有解释与谴责的,或许有些嘲讽,但并不是恶意的。图卢兹-劳特累克博物馆藏有一张他的照片,短小得有点像侏儒的身材,穿着一身绅士西服,戴着礼帽,拄着拐杖。这样的人是不引人注意的,使他得以看到生活的私密处,因此笔下有了现代生活角落里最真实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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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维亚尔 《在床上》 1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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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 博纳尔 《盥洗台》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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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 劳特累克 《忧郁的女丑角》 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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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劳特累克 《梳妆》 1896
雷东(Redon),一个梦幻的心灵诗人、画家。如秋至夜晚的暗蓝色调,富于想象的画面,是对现实厌烦了吗,令他到显微镜下去寻找主题?假如一个人躲进幻想之中的怪诞和梦魇的情境中,那他一定具有诗人的气质。他曾经把他的石版画代表作品奉献给诗人波依(Boyi)。果然,雷东和象征主义诗人关系密切,能够把诗句转移成视觉的体验,这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只有在色彩中,雷东的恐怖幽暗才变成了欢乐和明朗,多样手法的交错运用,形成迷离绚丽的色彩效果——非自然的色彩关系。雷东画教堂彩色镶嵌玻璃的写生,非自然的色彩关系里又有了一些神秘,一点伤感。这情感的象征主义,确实是让人费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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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塞尚 《玩牌的男人》 1890—1895
塞尚!这个老头!怎么能不被提到!但是又说他什么好呢?已经被史家们说得太多了。塞尚的作品单独占一个厅。《坐在桌边的母亲》《玩牌的男人》,一切人与一切物体都成为新的构架与新的解释。《蓬杜的房子》,坚实的色彩,结构牢固的画面,秩序化的笔触,总是让我着迷。塞尚这留着大胡子的老头子,被公认为20世纪探索绘画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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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雷东 《圣心》 1910
惠斯勒的《母亲》让人想起憨豆先生演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把这张画糟践得够呛。现在看并没有让我激动——概括的灰黑色调,侧面的构图形式,仅此而已。把惠斯勒归入印象派多少有点勉强。他的兴趣更在于抽象边缘的形式试验,控制着画面的深度和平面布局,色彩是克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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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 米勒 《纺织女》 1868—1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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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布格柔 《维纳斯的诞生》 1879
转身看到布格柔(Bouguereau)古典主义的甜腻腻油画《维纳斯的诞生》。布格柔是19世纪法国官方沙龙的代表人物,曾经因为马蒂斯不会拿铅笔而将他赶出工作室。凡·高对高更说,“赚钱的唯一方法就是画得像布格柔一样”。布格柔擅长画神话故事和轶事题材中的裸体人物,作品甜美柔华,色彩平整光滑。女人体画得如此柔美也算是本领,手和脚都画得漂亮,漂亮得连性感都伪装了起来。在如此大的画面上,你可能就会纤细地看他如何把脚指甲缝隙都处理得若隐若现,是天仙般美丽的脚丫——细长的脚趾,肤色白皙,吹弹可破。这就是布格柔,感官的布格柔,生前红极一时,死后名声一落千丈。美国美术史家阿纳森所著的《西方现代艺术史》中对这样的学院派绘画用“色情的”“假古典主义”的字眼加以评价。布格柔在天有灵,听了是会难受的吧。20世纪80年代,巴黎小皇宫专门举行了布格柔的作品特展,似乎想为他恢复名誉,美丽和温柔可能是人们永远难以抛弃的。现在,布格柔的画在市场上的市值又开始飙升了。
巴比松画派藏在一层。柯罗,飞扬的、充满灵性的、有诗意的树木在灰冷色调的空气里随风轻摇,仿佛在喃喃私语。柯罗,你最懂得自然的诗意。米勒,另一个让我怀旧的画家。“文化大革命”中从图书馆、私藏家散落民间的黑白画册里,我见识了这些在绘画史上浓重落笔的人物。当时,如获珍宝,兴奋,想象。现在看到原作,怎能不感慨?《纺织女》深厚、朦胧、亲切、平易,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一点伤感?现在,奥赛博物馆把凡·高和米勒放在一起作专题展,大有深意。凡·高喜欢米勒,据说在阿尔的冬天,他会在屋里临摹米勒。博物馆为他们举行专题展览,大概也是想揭示他们之间的一种联系。而米勒喜欢米开朗基罗,有什么神通的东西将三人联系起来?表面上看,也许是左翼的道德的艺术意识形态,细细想,也许是植根于三人内心深处对一种信仰的热情。
奥赛博物馆里居然还有法国19世纪学院风格的风景画——20世纪80年代曾经到中国展出过,当时的盛况至今让人难忘。现在重新看到《卖稻草》《歇着的农民夫妇》,画中妇女疲劳的坐姿、神态都刻画得准确细微,有着污垢的指甲的手让我想起刚才看到的布格柔仙女的手,其中毕竟是存在着艺术描写对象的取向之别。我还是喜欢现实主义的态度,虽然这些画中的人物组合得仍有些呆板,看上去像是室内的写生。总之,自然主义倾向的画家,技巧都十分熟练,色彩则比较单纯,人物造型流畅,但是又比较概念,画面多少缺乏生气与精神性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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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 安格尔 《泉》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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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柯罗 《宁芙在晨光中舞蹈》 1850
杜米埃(Daumier)的小型头像雕塑,恰像他的一幅幅漫画,嬉笑怒骂皆在其中。奥赛博物馆也有一些罗丹的雕塑,其他雕塑都不上心地看。相比之下,倒是博物馆巨大的空间更令人难忘。再大的绘画、雕塑放在这里,都显得渺小了。
走出奥赛博物馆的大门,天色渐暗。卢浮宫和塞纳河已是朦胧的剪影,色彩迷离,仿佛焦距不能对准。奥赛博物馆的轮廓消失在灰蓝色中——看久了印象派绘画,眼睛也已经习惯于只看色彩了。走到卢浮宫前,花园里坐着不少看书的人,更多的人从卢浮宫里流淌出来,湍湍散流在夕阳下,热闹得富有生气。相形之下,玻璃金字塔看上去有些苍白,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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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 杜米埃 《雅克·莱赛沃赫》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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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杜米埃 《让·博雷·鲁塞尔》 1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