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艺术的流变

人体艺术的流变

人体的艺术从来都是一个可以说,但是又很容易乏味的话题,因为其中充满了趣事和所谓的文化。不妨说,其实就是一个性的问题。我是亲历了1988年北京举办的第一次“油画人体艺术大展”盛况,每天涌向中国美术馆的群众多达15000人次,随后发生的是是非非,都已经过眼烟云,虽然现在看来那时的画家是相当的克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美院开设人体课,也要经过国家领导的批示,现在看来这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今天,人体艺术已经是大行其道,有人会写人体艺术论,有人会把人体艺术研究变成国家科研项目,有人会在课堂上讲演人体艺术时当众脱光现身说法,证明如今的社会舆论已经是非常宽容了,宽容到可以拿人体当所谓的“艺术”来胡闹。

说人体艺术实在还是有些乏味,不妨拿作品来比较看得更清楚。例如,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把牧歌般的田园风景和娇美匀称的人体结合起来,显示出一种哥特式与人文主义结合的诗意美感,我敢说,这的确是神圣的,这个33岁就死掉的画家,并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显示女性的性感,这几乎是文艺复兴时期人体绘画的一个特点。相比之下,多年后出现的提香的《乌尔宾诺的维纳斯》,动态身姿似乎有相同的影子,却多少显示出世俗情爱的色彩,这在《普拉多的维纳斯》里似乎就更明显了。一个萨提尔正在揭开纱帐去为她遮阴,这个萨提尔也许在提香看来是没有非分之想的,而在今天的人的眼光里或许就不同了。

1 提香 《乌尔宾诺的维纳斯》 1538

2 乔尔乔内 《沉睡的维纳斯》 1508—1510

1 戈雅 《裸体的玛哈》 1798—1805

2 委拉斯贵支 《镜前的维纳斯》 1647—1651

3 安格尔 《土耳其浴场》 1862

中世纪的神学将裸体的象征性含义区分为自然的、世俗的、虚拟的、罪恶的,淫荡与丧失道德的裸体是被严加禁止的。因此,尽管宗教题材和神话题材中也不乏裸体,但是人们并不会对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产生邪念。

如果再看委拉斯贵支的《镜前的维纳斯》,可能会是另外的感受。在这张画前,我曾经徘徊良久,被委拉斯贵支的色彩所感动,在这张画前,我感受到画家在当下用色彩去描绘自己看到的女人体所呈现的美感、自然、轻松、单纯,是没有杂念的。并不想要神性的崇高,不可思议的笔触与色调呈现出一个真实的现场的女人,是不是维纳斯其实并不重要,一个照镜子的维纳斯,是天下女人自恋的写照。

继承了这种现场感,并且多少显示了性感的是戈雅的《裸体的玛哈》,我们不妨把它看作人体自然的呈现与解放,到底是比让-安东尼·华多(Jean-Antoine Watteau)自然了许多,华多的女人有贵妇的性感。与此对应的,让我想起马奈的《奥林匹亚》。但是《奥林匹亚》具有更多的侵略性,那种对自己身体的自信挑战了男性的眼光。

古典的最后余音应该是安格尔。拉长的《后背的维纳斯》显示出一种人体比例的经典处理,的确优雅,但是,这优雅里遮不住对女性人体的崇拜,到底是有性。看安格尔其他的女人体,如《土耳其浴场》,这一点就掩饰不住地流露,到底比不上乔尔乔内,时代的区分也可以由此洞见。鲁本斯也画过一张《冷淡的维纳斯》,丰腴的肉体似乎是过于肥满了,也许是一种另类的维纳斯阐释。

1 马奈 《奥林匹亚》 1863

2 鲁本斯 《冷淡的维纳斯》(局部) 1614

裸体艺术暴露了一个道德、性和欲念的问题,而这个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也牵扯到现在的社会与生活。19世纪裸体艺术成为重要创作题材,并且也逐渐被社会所接纳,说明美学的进步正是一种普遍的道德观念发生蜕变的表征。现实主义的女人体将人体的现象与本质尽情地解释,其中也有色情的一面。库尔贝的《沉睡》多少显示出色情的一面,或者说色情在人体中其实无处不在,充盈着强烈的肉欲暗示。他的《浴女》则被参观沙龙展的拿破仑三世用马鞭抽打画面,认为作品粗鄙下流到不成体统。显然,在此之前形成的古典审美定势排斥着现实主义的描写,排斥着社会性的、自然性的表现。更明显的还有柯勒乔的《朱庇特与伊娥》,不可否认地证明性在人体中的表现早已存在,裸体艺术承担着表达人类情欲的使命。埃贡·席勒(Egon Schiele)的人体绘画是一个例子。他公然地描绘性爱的动作,已经不是隐晦,而是明显了。但是,席勒总是有苦涩的世纪末心情在其中,似乎不如克利姆特来得温馨和性感。

3 库尔贝 《沉睡》(局部) 1866

1 布朗 《野生动物》 2003

20世纪,从博纳尔到马蒂斯,从表现主义到毕加索(Picasso),从卢西安·弗洛伊德到培根,从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到巴尔蒂斯,从珍妮·萨维尔(Jenny Saville)到斯宾塞,形成了一个非凡的裸体画画廊。但是粗略地过一遍,就可以知道所画的裸体多是不完整、不和谐,甚至是不优美、不动人的。在这个世纪裸体画与美学的、道德的、精神的批评总是难脱干系。裸体艺术从未放任自己,而是多少与精神、道德和美学的规则表示一致,并且也引发观者在更高层面上的思索。接近21世纪,情况多少有些变化。裸露的人体一直徘徊在两个极端之间,时而是认识的对象,时而是欲望的对象。总体上,寻求官能满足的通俗裸体艺术的适合尺度是不断地放宽着,显示出包容的态度,或可从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的角度来审视。

但是,如何评判一幅人体画是艺术作品还是色情,标准是难以确定的,最终往往也许会指向作者的动机和观者的体验,色情人体具有较为简单的目的,这一点通常从《花花公子》类的色情杂志中的人体可以见到。同时,色情的表现分程度不同,逐渐由隐晦走向公然,这一点和社会观念的容忍有关。例如,塞西莉·布朗(Cecily Brown)喜欢描绘性爱的场面,有的是直接的性交的表现,但是布朗利用激荡交错的线条降低内容的敏感性,形象因此模糊不清,作品呈现出粗率的一面,不能从传统的美学角度来评价,例如《十几岁的鲁莽人生》。而美国画家埃里克·费谢尔(Eric Fischl)富于情节性的绘画里,显示出赤裸裸的性,并且这些性总是现实得令人不安。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躺在破布旁边》,其裸体绘画则用生冷的现实主义描绘出肉体的丑陋和粗野,这残酷的真实将性推得远远的,无论如何引不起观者的欲念。

女性身体在视觉艺术中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男性艺术家笔下的创造物,是供男性欣赏的性尤物。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男性欣赏画中的女性人体,自然是满足情欲和窥视的愿望。福柯提出了权利理论后,批评家于是说,男性欣赏画中的女裸体,是为了满足权利的欲望,即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和女性对男性的从属。拉康(Lacan)的镜像理论则认为,男性从对女性的窥视中反过来确定对自身的主体性。这显示出批评与审视的二元论,也就是男性与女性、窥视与被窥,反映出性别与社会的关系。在这个二元结构中,男性支配着女性,拥有霸权的主导力量。

2 卢西安·弗洛伊德 《躺在破布旁边》 1988—1989

1 丽莎·尤斯卡维奇 《卢皮和洛拉》 2003

2 柯林 《珍妮特与梅》 1999

抽取了性,人类对自身的剖析是一个明显的特征,现实主义的审美代替了浪漫主义,人体就显示出一种畸形的美感,例如约翰·柯林(John Currin)的作品《珍妮特与梅》,扭曲着的形象实际上反映的并非女人的丑陋,可能直指人类的荒谬。而在丽莎·尤斯卡维奇(Lisa Yuskavage)的裸体画里,却是极具争议的姿态,明显是无力的主题,却有着女性独有的色彩运用,仿佛女性的脂粉味道都可以闻到。有时是难堪的、成熟的人体,却有孩童般的脸孔,作者声称自己画的是感到不快的和难以应付的状态。似乎是男性的眼光看女人,却被女性的画家所关注,只是技巧上显露出女性的气质到底是不够沉稳,例如《卢皮和洛拉》。人体于是不再优美,卢西安·弗洛伊德专门描绘丑陋的人体,把人体上升到美学的丑,这一点又具有真实到不忍一观的力量。肥硕的、苍老的、松弛的皮肤,难看的肉体似乎没有灵魂,只是展示着肉体的不堪入目。甚至,皮下那网状的蓝色的小静脉,肚子上清晰可见的褶子、皱纹与粗糙的肌肤,皆一一夸张地陈列。这是真实的丑陋。

在写实画家中,如果把帕尔斯坦(Pearlstein)画中的女裸体《坐在铺着红色印第安毯椅子里的女模特》与另一位画家珍妮·萨维尔的大透视如建筑般的女人体相比较是有意思的。这是以一种嘲笑的态度探求女性肉体的体块与肌理,来自女画家的笔下多少让人惊奇。

除去垂老的丑陋被画家真实地加以刻画,身体的残疾也被艺术家加以注意,英国摄影家乔·斯彭斯(Jo Spence)因为患乳腺癌切除了一个乳房,她用相机记录下自己的精神和生活状态,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通过影像对自己进行“治疗”。

女性的裸体更多地出自男性画家的笔下,但是在当代,这一点有所改观。在性的主题方面不免涉及贞洁与放荡、清纯与堕落的主题。什么是美?什么构成了性?这些多少会是一种疑问。而女性艺术家在这场身体的展示中关注什么、做着什么,的确令人感兴趣。女性主义认为,男性艺术家无法真实地再现女性,因为在他们的笔下,女性身体是物化的没有灵魂的东西,是霸权专制眼光的产物;而由女性艺术家描绘女性身体,便是女性身份的一种自我再现。但是,当今的女性画家更多地显示出对女性身体可能性的探索,可能有好奇,甚至对自身的一点迷恋。因此,一些女性艺术家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艺术表现的对象,比女权主义时期冷静得多。但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女性对自我身体的表现就是真实的吗?

有趣的是,维也纳著名的列奥波多博物馆,2005年曾举行过一个主题为“赤裸的真实”20世纪早期色情作品展,观众如果能本着展览的“赤裸”精神,穿得少或者全裸的话,就能免票进场。当时正值夏季,展馆的主人伊丽莎白·列奥波多(Elizabeth Leopold)说:“我觉得赤裸比穿衣服更好看。”在获准免票的人中,大多数人选择了穿泳衣,只有少数人敢于全裸,这到底需要一点勇气,观看人家容易,被观看就是另外一回事。

我曾经看过关于斯宾塞·图尼克(Spencer Tunick)的纪录片,老实说,我感到很震动。成百上千不同肤色的男女裸体呈现着自然的状态,无论美丽与丑陋,混合在一起,没有相互的抚摸、没有性,只是组成了某个形状,形成了一个阔大的景象。图尼克对自己的工作评价是:“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名探险家,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名罪犯,有时我觉得自己是艺术家。我在压力下工作。……争论存在于这样的事实之下——即我使用城市作为背景。”

1-3 图尼克的人体摄影

图尼克后来又创造了最多人拍摄裸体摄影的纪录,不再有警察查禁,拍摄地点也从城市扩大到自然环境。2007年5月在墨西哥城,这一举动吸引了多达1.8万人参与。同年6月3日,图尼克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拍摄,近2000名男女赤裸身体,紧挨着七层圆形停车场的围栏密密麻麻站着,除此之外,图尼克还拍摄了上百名裸体男女在一座桥上骑自行车的场面。2007年8月18日,图尼克在瑞士阿莱齐冰川拍摄,将近600名志愿者充当裸体模特,这次上冰山拍摄集体裸照的活动是由环境保护组织“绿色和平”发起的,希望借此推动人们认识到气候变化的严峻性,以唤起世人对气候变化的关注。我觉得图尼克是聪明的,他借艺术的名义释放了人们想要裸露的心理,将男女人体不分美丑地混合呈现,并且也有分寸地挑战了公共秩序,并通过逐渐扩大影响给自己创造了名正言顺的机会。这次他更加聪明了,裸体和环保捆绑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政治正确”呢?

在当代人体艺术中,身体作为行为的一个重要工具,甚至被作为精神对肉体摧残,寻求极限忍耐的一个对象,人体变成了肉体,精神与肉体极为分离,并且表现出极度的对肉体的憎恨。即使架上绘画,也主要表现出扭曲、残断、变形和乖张的倾向,艺术家们极度地发挥着人体的社会讽喻功能,自然的美、标准的美似乎留给了通俗艺术和摄影形式。对人体艺术如何重新界定(这个界定好像不存在了)?或者,企图界定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急于给或要一个说法也许是不适合的,时间是最好的评判,时间的筛子把艺术的金子留下,时间的激流把艺术的流沙冲走。

1-2 图尼克的人体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