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果仅存霍克尼

硕果仅存霍克尼

在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流行的今天,还在画画的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已经是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了。霍克尼曾表示:“我始终坚信绘画不会消失,因为它无可替代。”

初识霍克尼是在三十多年前,在美术学院图书馆里看他的画册。带有波普风格的绘画,其实也是加州生活的敏锐反应。平得像桌面似的色块,也如桌面一样刻板,几何图案似的造型,各自安分守己地归位。因此就形成了霍克尼的风格——简练和干净,一丝不苟,清楚,不沉重,不故弄玄虚,色彩明亮,是一种优雅的俗,相比美国的波普,这是英国人所特有的。就这样兀自解读着霍克尼,例如洛杉矶后院里的游泳池溅起《大水花》,却是静静的没有声音,然后就凝固住,仿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便是永恒。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一个一览无遗的场景,好像是默片,色彩鲜艳,漂亮,沉默着,明晰与混乱同时存在于一瞬间。

1 霍克尼 《大水花》 1976

2 霍克尼作画现场

在作品《克拉克夫妇和帕西》中,妻子站立着,丈夫却坐在椅子上,左腿上盘踞着那只叫帕西的白猫。浅浅的昏暗柔和的光,只有正中开着门,门外的阳台上洒满了阳光,好看的大理石栏杆就妥帖地呈现给你。再后来,看到翻译出版的《霍克尼论摄影》,知道他玩起了重复拼贴的摄影艺术,不过是现代艺术的常用手法,分解又集合,简单的物象却有一种渐次扩大的力量。1981年,霍克尼和两位好友一起到中国写生,激发了对东方艺术的兴趣,尤其是中国古代卷轴水墨画的多点透视,启发了他后来摄影作品的许多想法,并把绘画和摄影结合起来,例如《梨花盛开的公路》。霍克尼喜欢对称的形式,关注两个人之间的空间距离。对称的传统形式在他笔下有了新的含义,并且以单纯与平板代替典雅和庄重,两人的物理距离传达出一种心理距离的分离状态。

1 霍克尼 《克拉克夫妇和帕西》 1970—1971

2 霍克尼 《我的父母》 1977

霍克尼画《我的父母》也采用了同样的构图,右边的母亲正襟危坐,正是克拉克妻子的位置,如同模特一样僵硬着,似乎连脚踝都浮肿着,紧并着的腿从蓝裙中伸出来,两手合盖在腿上。一头白发,略带着笑意地看着儿子画自己。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养大五个孩子不容易。画面正中不再是打开的阳台门,而是一个绿色的橱柜,橱柜上立着一个花瓶、一副镜架,规规矩矩得像两个老人。右边的父亲侧身坐着,低头看着报纸。看报好,避免了母亲那样的拘谨,读报的神情亦好,紧皱着眉眼,专注地阅读,一双脚跟有些绷着劲地抬起,霍克尼画出了父亲的神气。父亲是会计师事务所的职员,也能画些小画,说不定这个小小的爱好,就影响了霍克尼的志向也未可知。

霍克尼是有功力的,他曾经先后进入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和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学习过,是一个全方位的艺术家,在绘画、摄影、设计方面相互融通,成就卓越。1961年,完成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学习的霍克尼来到美国,是曼哈顿的自由与挑战刺激了他,他居然把金发漂成白色,形成一个触目的商标。三年之后,是洛杉矶和加利福尼亚吸引了他,启发出他对当地风景和享乐主义生活的独特感受。霍克尼说:“对于画风景来说,你需要相当了解这个地方,太阳从哪里升起,将会怎样移动。”无处不在的阳光让一切事物显示出一种平板效果,草地花洒、棕榈树、游泳池成为生活快乐的物质尺度,呈现在画面上是纵向的深度被缩减,色彩也趋于明亮。他的这种独特风格摆明了是对生活的提炼。

对霍克尼的了解如同生活中的过客,匆匆地擦身而过,并且渐行渐远,只是偶然一回眸,人海里不见踪影。21世纪初的一个晚上,我在日内瓦的家中看电视,偶然调换到了3SAT台,看见屏幕上一位画家正挥动着画笔,认出来是霍克尼。原来电视台正播放霍克尼的纪录片,记录他20世纪70年代初的绘画生涯。纪录片拍摄得很有意思,好像经过了精心的导演和设计,把霍克尼的绘画和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因此不知不觉就看了进去。

那时的霍克尼的头发是黄白色的,挂面似的挂在脑袋上,好像并没有精心收拾过。方方的脸庞,瘪瘪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着,一副乖呆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精神,甚至有些死板。大画布绷好了就靠在墙边,怪里怪气的霍克尼在画板上调制着颜色,熟练得像过去街头的广告画家。当然也有审视,也有不满,用刀子划破自己的画,像是肢解了一只动物。被撕烂的画布上有人物,无力地躺在画室的地上,着实令人怜惜。

霍克尼时常画洗浴的场面,自己在镜头前沐浴,裸露着并不太好看的肉身,脸上挂着一点也不在意的神情。霍尼克原来是同性恋者,所以画中洗浴的主角总是一些男人。在泳池里的也是男人,跳入水中,溅起漂亮的水花,因此有时画面上只见水花不见人。泳池就是霍克尼家后花园的泳池,池水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蓝光,房子一如画上的模样,平平的一层,被蓝天衬托着。直直竖立的棕榈树,散发着凉意的矮树丛。在纪录片里,从不同的角落和阴影里钻出来几个年轻男孩,赤条条地跳进泳池嬉闹,翻入水中倒立,将赤脚伸出水面。然后赤裸着在游泳池边,或者趴着,或者躺着,或者坐着,沐浴有些温热的阳光,相互间交换着暧昧的微笑。男孩子的脸上挂着一副女孩的表情。

1 霍克尼 《家庭场景》 1963

1 霍克尼 《比利·威尔德点燃了他的雪茄》 1982

2 霍克尼 《尼克的肖像》 1966

3 霍克尼 《男子淋浴,在比弗利山庄》 1964

霍克尼就画这样的男人,裸体的背身的男人,在浴室里的男人,在泳池中的男人,晒成棕黄色皮肤的男人。就像《皮特从尼克的泳池出来》中,叫皮特的裸体男子的背影就在画面正中,头却转向右侧,是那个叫尼克的就站在画面外吗?蓝色池水的粼粼波光被画成了实实在在的婉转曲线,十分图案化和装饰化。连落地窗上的反光都变成明确的斜线,虚因此变成了实,感觉也具体起来,只有绘画中的人物总是暧昧着,挑逗着人们的想象。这张画获得了约翰·摩尔绘画大奖。其实,画中的皮特·薛斯辛格(Peter Schlesinger)是霍克尼的第一位情人。

4 霍克尼 《两个人的泳池》 1971

霍克尼还拍了赤裸的男孩在泳池里游泳的照片,满满地贴了一墙,池边一个穿着红色西服的男人,死死地盯着水里裸泳的男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为了创作这样一幅画,霍克尼专门找了一个男孩子拍照片,让男孩子逆光站在林间的道路上,支棱着手,呆呆地看着路面,好像地上记载着自己的简历。这模特做得好,霍克尼就把他画在了自己的画上,名字却叫《艺术家肖像》。阳光在水中映射出网状的光影,也被霍克尼敏感而巧妙地提炼成图案状的水纹,并且映射在像青蛙一样游在水中的人体上。远处是简约的暗色山形,这是自然里一个虚拟而真实的故事,因此自然的背景就多少显得有些奇特。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这张画成了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在2018年佳士得的拍卖会上,拍出了9032.25万美元的高价,打破了昆斯《气球狗》的拍卖纪录,霍克尼因此成为作品最贵的在世艺术家。可是,在霍克尼看来,他只不过是想在一张画里画两个不同表现方式的人。这一个想法就足够使画家激动了。

霍克尼也去参加一些非主流的年轻人的聚会,在喧闹的房间里坐在人堆中,看有些滑稽的女孩子玩闹般的服装表演。哦,不仅是女孩子,还有男孩子的花枝招展。霍克尼也会开着快车,拿着花束去一栋公寓敲门,但是楼上的人不给开。霍克尼叫着朋友的名字,屋里的一对男女只是默不作声。女的站在窗边的纱帘后,男子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叫喊声撞在紧闭的大门上,愤愤地落在脚下。街上没有行人,霍克尼只好讪讪离去。霍克尼在纽约开展览,在船上和朋友沐着海风聊天,随后一个人静静地立在展览厅中(开幕前的展厅是宁静的,等待开幕时的喧嚣),耸起肩膀,双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盯着自己的画,久久地端详,像是寻找还存在的毛病,但是心底说不定是得意的。一张张大画就挂在墙上,等待明天亮相时刻的到来。

纪录片还原了他的一些画,例如上面提到的《克拉克夫妇和帕西》。画上的男女原型——克拉克夫妇都出现在纪录片中,甚至还有那只叫帕西的温驯的猫。真人真景渐渐演化成画中凝固的形象,只是丈夫现在留着虽然不长却很浓密的胡子,而画中的丈夫嘴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帕西也全然不理睬画面上的自己,用天真无辜的眼神四顾。盆中的花自然不是原花,阳光当然不是先前的阳光,时间挡不住地流逝着,而绘画则凝固在某一个时刻。是导演把画中的人物重新找回来拍摄的吗?真是难为了。还原的画都非常有趣,其中有一位好像是某个美术馆馆长,矮矮胖胖,跟一些名画家们混得很熟。霍克尼为他画肖像,他就坐在宽大沙发上抽着烟,圆圆的脸上镜片闪着光辉,看不清眼睛里的神情。画得真是像极了,连背景窗户外的楼房都像,显然是真实的场景,或者说复制了真实中存在的意味。因为并不是深度细致的写实,画得很概括,也很有形式化的处理,虚实都是宁静,宁静里有一些故作的呆板。模仿的场景里只有人物抽烟的青烟缭绕,好像绘画的局部突然变成了真实,这种精致绘画产生的变动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所谓形式是有审美内容的,在《大水花》里也得到了印证。深度的空间没有了,但是还有平面的层次。深度的空间也是一种感觉,我们看照片、看画都是从二维的平面上去感知空间,因此空间只是一种幻觉,和真实无关。况且,一般观者也并不追求深度空间的表达,而是专注横向的距离和位置,平面之间的相互关系变成了要素。霍克尼很了解这一点。现实的形式总是被有秩序的眼睛发现,被很好地组织成视觉的表现,这视觉的形式表现就有着更深的意味,例如,这个世界本身也越来越平面化,在忙碌的狂欢中失掉了精神的深度。

1 霍克尼 《阳光浴者》 1966

1 霍克尼 《镜中的自画像》 2003

同属波普艺术的霍克尼和沃霍尔是朋友。《时代周刊》刊登的黑白照片里,两个人面对面看着,惺惺相惜的样子,但是从面孔上看,也多少印证了我的感觉——两个人到底是不同的。和华丽的沃霍尔相比,霍克尼显得朴实而憨厚,就如同脸上的黑边眼镜,远没有沃霍尔的金边眼镜轻盈时髦。沃霍尔画名人,如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肯尼迪夫人(Mrs.Kennedy);霍克尼画老朋友和熟人,而且从不接受委托,因而保持了一种绘画的自由。

2005年2月26日,波士顿美术馆举办的大型霍克尼肖像绘画展,所展出的150幅作品包括了各种手法的尝试,是霍克尼绘画展示的盛典,这是波士顿美术馆首次专门展出霍克尼的肖像画。《时代周刊》的文章题目是《坏男孩的黄昏》。副标题说:霍克尼老了,并且更加有英国派头,但是依旧有些调皮。配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照片,霍克尼一副学生的模样,圆圆的脑袋,浅色的金发长在头顶上,只是一层毛茬,表情的确有些顽皮。一副醒目的黑边圆框眼镜挂在鼻梁上,显得有些突兀,让镜框里不大的眼睛分外鲜明,这副眼镜居然一直戴到70年代,贯穿稚嫩到成熟,成为一个有形的象征,一个有意味的符号。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告诉我们:艺术家看到的比摄影师看到的多得多。

他在晚年换成了细边的金属眼镜,自然含蓄收敛了很多,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一种内在的改变?调皮指的是人还是画?可能皆有之。不循常规而不为怪。如果是,那么霍克尼的绘画多少有些不循常规。但是这种不循常规,在我看来是适宜的,是根据自然发展而来的,有敏锐的感觉,有时代波普艺术风格的影响,并不过分,算不上作怪。霍克尼的“怪”自然率真。我前几年曾经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参观过霍克尼的个展。晚年的霍克尼回到英国居住,开始以新的方式描绘风景,画上也许可以找到一些凡·高的影子,而霍克尼在视频中对着凡·高的一句句话念下来,琢磨着凡·高绘画的印刷版,体会着自然的意蕴。这时的霍克尼,说话非常清晰而柔和,语调带着一种看破一切的谦卑。向凡·高的致敬是美丽的,这其实是向自然表达崇敬,我们从不厌倦大自然。自然中有无穷无尽的主题。

2 霍克尼在自己的画前

3 霍克尼在加州 2016

他依旧不改初衷地抽着烟。英国政府在2008年就颁发法令,禁止在一切工作空间和大多数公共场所抽烟,这让霍克尼心生烦恼。他会反问:“你知不知道希特勒不抽烟?”他又说:“无论你抽不抽烟,死亡总是在等待你。”那是当然,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死亡都会等着你。但是抽烟会加速一些人的死亡,抽烟有可能患上肺癌,都是不争的事实。向大牌烟草公司索赔的官司已经有很多了。但是对于霍克尼这样的一些人而言,觉得多抽几口烟少活几天是划算的。可是霍克尼依旧是长寿的。现在,80多岁的霍克尼一头金发真的变成了白色,看上去像一位慈祥的老绅士,他还没有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地步,还在努力变着法来使自己的艺术显得清新,真是“圆润了,但是并不柔软”。他新近的风景画和人物画都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富于蓬勃的活力,成就了他今天的绘画地位。这些对于我而言,也多少有了一点体会:知道画家的生活,就对他的画有了另外一层感觉、另外一层理解。

始终坚持创作必须植根于绘画,并与绘画本质相符,靠记忆作画的霍克尼说:“记忆当然是人类认知的要素之一,也是绘画的要素之一。”我们用记忆观看,我的记忆和你的不同……视觉不可能是客观的。他是继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之后,第二位被英国女王颁发功绩勋章的艺术家。霍克尼的作品已先后在巴黎的蓬皮杜中心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巡回展出,2017年,伦敦泰特不列颠美术馆举行了他的回顾展,吸引了30万人次参观。霍克尼说:“我希望生活是一直令人兴奋的,事实上我也得到了这样的生活;另一方面,我承认,雨滴落到水坑里我都能兴奋得不得了,但很多人不会。我要这样活着,直到倒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