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驰的高铁上谈中国艺术

在飞驰的高铁上谈中国艺术

在开往南京的高铁上,窗外铁路旁景色一掠而过,更远的景色则渐渐移动,距离与空间构成了快与慢的一对共时关系,我因此想起早年乘坐绿色铁皮火车的时刻。中国高速铁路营业里程居全球第一,截至2020年底,全国铁路营业里程14.6万公里,其中高铁营业里程3.8万公里。高铁对中国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促进作用,推进和平衡了沿线地区经济发展,促进了沿线城市经济发展和国土开发,沿线企业数量增加使国税和地税相应增加,有利于节约能源和减少环境污染。现在中国拥有最强大的高铁网络、最成熟的高铁技术、最丰富的运营管理经验,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高铁技术体系,进入世界先进行列,中国高铁成为一张“黄金名片”,正在引领世界高铁发展。

一起出行的还有另外一位老师,我们便从速度谈起未来主义画派,谈到古代秀才的赴京赶考,最后谈到木心的诗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行的速度,是工业革命以后我们人类面临的一个巨大美学课题。快了,沿途的风景就模糊了,让我们失去了欣赏的凝视。蒋勋说,“悠闲”两个字变成非常值得我们重新反省的一个美学品质。我也提起2014年挪威国家广播电视台制作的一档慢电视,展现把柴火放进壁炉里燃烧的全过程,整个电视节目没有配乐,没有广告,没有解说,一个单一的画面贯穿节目首尾。此外还有类似的节目《织毛衣》《钓鱼》等,收视率颇高。这档慢电视受到挪威人的喜爱,因为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坐下来放松、沉思的机会。慢,还真是一剂治疗精神焦虑的良药。

安静了一下,很快又扯到士人精神,从古代文人说到当代,说士人在古代面临的两种命运,谈春秋战国时的孔子游走列国,再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一直谈下来,说古代士人不是被科举规范成统治谋士,就是归隐寻求洁身自好,议论着古代文人的各种态度生活方式,从中窥探士人的文化和品行特征,如竹林七贤,如陶渊明之归隐南山,如王维之与禅佛结合,到李渔谈明清的生活审美化的隐逸态度,到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历数士人的人生哲学的变化,一一议来,体悟独特的生存环境如何决定士人的平淡、隐逸的特性,而又追问当今士人的精神何在,士人精神的存在语境又如何。探索士人精神与精英艺术的关系,认识到士人在归隐山林到大隐隐于市,再到隐于庙堂,再到外在无处可隐,而只能在内心里归隐,无非是“心远地自偏”的意思。

1 苏州博物馆 贝聿铭设计

2 绍兴饭店 浙江建筑设计研究院设计

3 杭州富阳东梓关回迁农居 GAD建筑事务所

4 哈尔滨大剧院 马岩松设计

5 大兴国际机场 扎哈哈迪德

然后就谈到中国画的笔墨结构,谈到中国文人画面临的问题所在,笔墨结构必然蕴含着中国文人的文化结构,但是笔墨结构如何蕴含,便是具体的形而下的视觉问题。显然,笔墨和水墨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一方面感慨当代文人的失落、稀少,一方面也认为当代文人缺乏整体的文化修养和社会责任感。当今的问题不是隐逸地逃避问题,而是趋媚与堕落,与流行性、世俗性的大众文化同流合污,而无法确立勇于担当的新时代知识分子形象。因此我提及了一些范例来说明,这些所谓的文人以近乎颓废的笔调来回避对社会问题的反映。从这一点又谈及在近代也就是20世纪30年代所产生的“为艺术的艺术”和“为人生的艺术”两派之争,谈到了新月派和创造社。再谈左翼文联到重庆和延安艺术的变化,而推及艺术的视觉化表达的魅力与题材的关系。

又谈到当代艺术的中国身份。中国艺术家要关心传统文化如何在现代形式中发扬光大的问题,有一些艺术家在不断潜心做这方面的艺术探索,比如中国台湾的林怀民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创办了云门舞集。20世纪末,我在国外的电视台上偶然看到了播放云门舞集的现代舞蹈,这让我十分惊讶,立刻就被吸引住了,一直看完,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查资料,才知道林怀民的云门舞集是台湾的一个舞蹈团,运用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在现代舞蹈里有非常好的体现。使用现代舞蹈的各种语汇表达中国人自己的审美感情,展现的是一种自然的艺术。这一点的成功,让我十分感动。中国要成为一个文化强国,有赖于这方面更多的建树。

后来收集到云门舞集的光盘,就放给学生观看,算是艺术范例讲座的一部分。在放映的时候,偌大的教室十分安静,学生们都沉醉于舞蹈所营造的强烈审美意象中。舞蹈并不是要靠叙事感人,也不像西方舞蹈充分显示人体的健美强劲,而是在优雅的节奏中展示一种收发自如的节律,就好像藏头去尾的书法,的确,林怀民就曾从书法中寻求舞蹈的表现。如果古代书法家张旭从公孙大娘的舞剑中悟出书法的道理,同时在自己行云流水的书法中得以体现,那么舞蹈从书法中获得启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富于韵律和收放含蓄的特点,犹如书法的运笔欲擒故纵地起头收尾,在太极拳等传统武功中也有体现,这一点还要从更高的层面去理解。例如,高境界的圆活之美,超越舞蹈和太极的皮相,指的是艺术上达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圆满”“圆通”境界。推崇自然格调和用意出神入化是中国古代艺术审美的最高理想

谈到舞蹈《行草》的创意,林怀民讲,在舞蹈中“运用很多字帖,很多名家的手迹。我们从台北故宫博物院里调出帖子,经过特殊处理后,放大到顶天立地,感觉王羲之的智慧,立刻铺到了观众身上。千字文铺天盖地打满整个剧场,舞者一动,字就活过来了”。“已经不是字本意,它变成视觉的东西。有趣的是,在一个对的场子里,我的头发都会竖起来。在某个节点上,因为舞者带动观众的呼吸,然后又回到舞者身上,安静得让你非常感动。”这里说到的静,是一种传统文化所独有的美学,类似于禅宗,在静观和冥想中达到一种境界。林怀民在舞蹈里实现了它,毛发竖起来,是在气场中自然的反应,这个说给不懂的人,自然是不懂。

说到“不想”,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一个西方大指挥家在演出之前提示自己的乐团演奏员,头脑要空白,忘记一切再开始演奏,这一点和林怀民强调的舞蹈前的不想,也算是异曲同工。“如果你还在舞台上想,那是思想,不是舞蹈。”艺术最直觉的体现,最具有打动视觉的地方,我们就看那一抬足一伸手,已经有无限的意味在。这意味着不是京剧中的程式化动作,所谓事先设计好的,因此表演在云门舞集的舞蹈中有着即兴的发挥,身体是随着情绪和感觉,在某一个时刻和空间,做最下意识的动作,这动作感动了当下观看的我们。林怀民说:“云门的舞者,不是单纯地学跳舞,而是非常个人的修炼。”这一种修炼,是舞蹈的最高境界,在音乐家刘索拉那里,也得到最好的证明。刘索拉的乐队和舞蹈家高艳津子联合做即兴的表演,也显示出高度的生理性艺术直觉。刘索拉2015年创作的《直线》,谱上并没有标注所有的音,而是启发性地标注重要的乐句和音型、结构和走向,为了训练年轻演奏家的即兴思维和即兴演奏而设计。在乐队成员个性化的互相较量中,“大家总是奏得乐不思蜀”。

1 林怀民的云门舞集

不知不觉谈起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艺术的重要变化,如果局限在中国画类,则以推崇齐白石为例来谈日常生活的介入。或许日常与神性便可成为谈论的主题,日常常常和平庸相联系,神性则与崇高密不可分。可是这个时代是解构崇高性的时代,社会在打倒伪理想的乌托邦的时候,也在推翻人类对美好的神性追求,当今的一切平庸世俗都是这种消解崇高的结果,追求更伊壁鸠鲁式的俗世生活快乐,但绝不是静态的,而是张扬的享受和表现。我以为,神性是人类认知中最好的理念追求,在回归为人的时候,要认识到人的本性的复杂和所有,但并不是为本能和低劣人性平反,张扬人性的恶。或许在当今艺术之神亦可隐匿于日常,投身于日常生活,着眼于感人的细节与人情味,通过日复一日的劳作、休憩、烹调、阅读、宴客、饮酒……也可在日常对象中发掘一种沉静的诗性与神性。

然后又说到艺术圈火爆的当代艺术家们,说现在哪里是出污泥而不染,而是污泥中打滚,出名的都是打滚的人。大家都急着当官,急着卖画,急着争名夺利。出污泥而不染,强调了不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想,污泥其实是相当丰厚的艺术营养,相反,水质清则无鱼。我也以我深刻了解的艺术家案例来说明,他们的作品在某个时期的当代意义,而被商业化之后则失去了当代性特征。当代社会要求艺术家开放、多元、明朗和独立,实际上现在有多少当代艺术家做到了?

大家都认为,如果没有诗书画的修养,再加上当代所必需的哲学等其他领域的思想滋养,就不可能有纯粹的知识分子,而是一些侧重于笔墨小趣味的画匠而已。笔墨最直接地反映情,可是这情并不是肤浅苍白之情,而是深厚的、真实的、有修养的、赋予情怀的。笔墨必然和书写联系起来,也意味着线条占据了主要因素,这又可以和抽象表现主义联系与比较来谈。如果舍弃了笔,则更多倾向于墨和水的营造,再走远一点,很可能就是墨水的特定晕染趣味的美学追求,也会减少文人画独有的特征。而最终,笔墨如能自由传达情感,也可以不在乎所谓的文人画艺术规则、结构、图式等,更加自由放松地进入独特的个人体验中,脱离泛化的集体经验,才可能有独特的表现。

1 潘公凯 《拟八大意荷花》 2011

2 潘公凯 《晨趣》 2021

3 潘公凯 《酣春图》 2021

4 潘公凯 《仲秋》 2021

这世界需要好艺术家致力于最高级标准的文明创造,我习惯于从文化的角度理解一切艺术的变化,把艺术家纳入整个时代的文化体系中去看待。这种变化有小语境的影响,也有大语境的影响。我以为,文明是由好的精英文化所组成,但是由于当代艺术没有标准,由于市场横行,流行文化占据主流地位,实际上当代艺术史是驳杂混乱的,标准也混乱不清。整个时代的文明文化和大众文化、精英文化密切相关,但是这个时代不是精英的时代,甚至西方也少有大师,这是一个流行文化泛滥的时代,艺术现在成了一门职业,而不是人生的寄托。虽然对于某些人来说,艺术也没有那么重要,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前几日是一年级的大课开始,我在开课寄语中希望同学们摒除杂念,进入专注学习的状态中,因此说到当年包豪斯的基础课教师伊顿带领学生在楼顶做早操,然后再进入教室学习,就是要让学生忘却外界干扰,身心合一,投入到对宇宙韵律节奏的感受中来,用抽象的线条加以表现。这让我想起南朝梁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的虚静学说。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提出了“虚静”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也就是说,如果要高度的感知和敏捷的思维,就需要摆脱一切私心杂念的羁绊,才能够达到清澈自由的审美状态。可以看出,刘勰的“虚静”说受道佛思想的影响,这恰恰说明中国美学很大一部分都受到道佛的影响,从而形成中国美学的特点。就是不讲究动而追求静,追求平淡,追求缓慢,就如同太极一样。

那么道佛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主张呢?也许这又与社会和人生的背景关联起来。当社会充满动乱和苦难时,道家提出的解决方法就是化有为无,减少乃至消除个人的价值关怀,从而使个体心智进入一种清虚无碍的意象心态中,享受无我的自由。佛家以阻断对尘世的关怀为前提,这一点和西方哲学宗教的解决方法不一样。虽然西方的宗教也讲约束人的欲望,但是宗教将人降到原罪的地位,从而产生强烈的卑下感。西方现代哲学则极为重视对个人价值关怀的思考和判断,因此叔本华(Schopenhauer)和尼采都强调超人的学说和来自个人价值判断的“积极的虚无主义”,萨特(Sartre)强调“存在先于本质”,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难以统一,这些都和中国哲学的主张不同。

终生无娶,身居定林寺的刘勰常年整理佛教经典,亦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精神上与庄子暗通。《文心雕龙·神思》开篇说“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以此来说明“神思(心)”是可以离开、超越“形”骸而自由活动,颇得道家真传。“知道”原本就来自道家的“知—道”,刘勰用来自道佛的“虚静”来阐释艺术观念,主要在于要求和外在俗物拉开距离,而我之前在讲课中也谈到“距离”在现代艺术中成为一种表达的要素与节点(那么,保持距离是否能更好地移情而达到自我体验,这一点还要再思考),但是刘勰的虚静,则是要清除庸鄙之情,物欲之志,这样才能“窥天巧而尽物情”,故朱熹也在《清邃阁论诗》中说:“不虚不静,故不明,不明,故不识,若虚静而明,便识好物事。”其次,静心才能虚怀若谷,寥廓心胸,接纳和感受万物之情,这样才能够“神与物游”。苏轼也说:“欲令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再次,虚静最终是一种大的胸怀和自我,最高的境界是“天人合一”,是一种无我的状态,这一点和西方哲学强调个人的存在有明显区别(或许与叔本华所说的“纯粹的客观性”有一点暗通款曲)。当方法成为主体时,我们可以看到古诗中充斥了关于虚静的诗句:王惟一的“洞观物我皆空。寂然安静到鸿蒙”,柳宗元的“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白居易的“身心转恬泰,烟景弥淡泊”……“虚静”便由一种体验方式,逐渐成为中国古代诗歌和绘画的美学追求。

天仍旧是阴的。但是艺术的谈话多少抵消了阴天的灰暗。这便是艺术之好,我把它称作美的轰炸机,美的暴风雨。我宁可在轰炸中体无完肤,却感觉到无限幸福,我宁可在暴风雨中淋得像落汤鸡,却仍然像孔雀一样想要开屏,这便是艺术的力量了。列车在谈话中快速地前进,一站站停开,一群群人上下,都在专注的谈话中不知不觉过去,那个和我们搭话的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了。散漫的谈话最后的结论是,士人精神,不仅仅可以在文人画中得以表现,也可以在其他艺术方式中加以体现。我们可以说,文人画已经积累了一套独特的符号和图示系统,而在其他媒介则需要形成和积累。我们又在当今那些画家中具有当代新因素这一问题上做了一番交流。渐渐目的地就要到了,广播正在播送列车将要到达,窗外变成了城市高楼的景象,列车里开始骚动起来。

1 徐仲偶 《独傲》 2020

2 徐仲偶 《生命之歌》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