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沉醉的美的朝觐——在乌菲齐博物馆的徘徊不去

乌菲齐博物馆的建筑也算特殊,由瓦萨里建于16世纪中叶——一个长凹形四层建筑,并列的两幢主楼与一座横向的过街楼形成一个庭院式广场。它的南面是阿诺河上的老桥,但丁曾经在那里邂逅他心中的情人贝阿特丽采(Beatrice);它的北面是著名的佛罗伦萨市政厅,米开朗基罗当年就是在那儿放置他的《大卫》雕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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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乌菲齐博物馆楼上的凉廊两边摆放了众多古希腊、古罗马雕像
博物馆一层是回廊,间隔两个圆柱的是方柱,方柱的像龛石雕,有的正在维修,但是在铁架上挂着原大的雕塑照片,游人可以据此了解正在修缮的雕塑原貌,难为施工者想得周到。三层窗户各不相同,充满变化的风韵。科西莫一世建造乌菲齐的目的,原是要将旧宫机构移至此作为办公大厦,但是后继者弗朗西斯一世逐渐将其变成了博物馆。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把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艺术品集中到这里,乌菲齐在1591年就成为世界上第一座现代性博物馆,就此一点,弗朗西斯一世功不可没。
美术馆位于乌菲齐宫主体建筑的第二和第三层。第二层是国家图书馆,藏有许多有关本市历史的珍稀文献,以及包括卡拉瓦乔、雷尼(Reni)、布隆奇诺(Bronzino)画作在内的新展室。第三层是美术馆的精华,坐拥45间画室和3个走廊,收藏着约10万件名画、雕塑、陶瓷等,大部分是13—18世纪意大利派、佛兰德尔派、德国及法国画派的绘画和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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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博尼塞纳 《圣母子》 1308—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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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至6-5 法布里亚诺 《三王礼拜》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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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13世纪到文艺复兴前的绘画。13世纪托斯卡纳派陈列室里展出的有马萨乔、乔托、杜乔·迪(Duccio di)、博尼塞纳(Buoninsegna)的作品,其中博尼塞纳的大幅绘画《圣母子》给刚踏入博物馆的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14世纪锡耶纳派陈列室有洛伦采蒂(Lorenzetti)兄弟的数幅作品和马尔蒂尼(Martini)的《圣告》等反映锡耶纳派绚丽多彩风格的作品。
14世纪佛罗伦萨派陈列室中则陈列有法布里亚诺(Fabriano)的《三王礼拜》,作品嵌在金色的拱廊形像龛中,背景的人物画得生动有趣。总的来说,早期的藏画多是关于宗教题材的,手法稚拙,技巧上模仿线刻版画的风格,人物僵硬,表情呆板,但是因为采用线的强化处理,也有明显的形式效果。到文艺复兴前期,技巧逐渐成熟,人物造型虽然还有过渡期的呆板,但是形象的刻画开始生动,构图也多样起来。例如乔托的《宝座上的圣母》、马萨乔的《圣母子》,已经体现出很强的形象处理与细致描绘的能力。而威涅齐亚诺(Veneziano)的祭坛画《圣母子与信徒》,是15世纪上半叶佛罗伦萨出现的最富有创造性的作品之一,圣徒们不再像以前画面表现的那样和圣母子分离,而是聚集在圣母子周围,进行一场日常的交谈,背景则是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敞廊。这是一个正午时分,自然的光线照亮了这一切。我因此可以想象到,作者当时站在公共孤儿院敞廊前,心有感触,然后在创作时把它的印象画进了画面。这样的创作在当时自然是意义重大——现实的形象越来越在宗教画中自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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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6-7 乔托 《宝座上的圣母》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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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至6-10 乌切罗 《圣罗马诺之战》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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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七展室看到了乌切罗的《圣罗马诺之战》。乌切罗出生于佛罗伦萨,是一位理发师兼外科医生的儿子。我早已从印刷品中详熟它的画面形式感,现在看到原作,不由得心情激动。壁画的构图形式,立体的空间效果都表现得相当完美。矛枪的斜线极富节律,色彩的控制概括而又丰富,造型丰实浑厚,边线勾勒虚实恰到好处。过去看印刷品,不太注意背景,现在看原作发现,色彩明暗进行了有意识的压缩、处理整体、用色主观强烈,有实实在在的厚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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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 6-12 安吉利科 《圣母加冕》 1434—1435
我喜欢安吉利科和利皮笔下美丽的圣母形象——深入的五官刻画,柔和的色彩,表现出一种优美的情调。安静、矜持、秀丽、清朗、安逸、贤淑……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呢?真是一形容就俗。这个耶稣的母亲,和上帝结合的女人散发着光辉,展厅也好像明亮起来。这种美丽对比着现世一切封面女郎的俗不可耐、明星的漂亮来说,后者犹如暴晒在夏季阳光下的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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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利皮 《圣母圣婴和圣天使》 1460
据说利皮15岁成为修士后曾一度云游四方,却因爱上修女而触怒教宗,最后只得还俗,也被世人称为修士画家。七展室里有他著名的《圣母圣婴和圣天使》。利皮是安吉利科的门徒,难怪大小油画都十分出色,其中小的三联画,多用粉红、蓝、灰、黑四色描绘,色彩单纯素雅,明暗对比强烈。有两张方形油画,画圣母子与圣徒,合掌的蓝衣圣母,脸上没有微笑的表情,是利皮不肯让自己心目中的圣母有些许世俗的表情,也由此塑造了世上最动人的形象。陈丹青曾经在一本书里这样形容利皮的圣母:“我看到了从前最美丽的脸。那些安静和清秀的脸、优雅和天真的脸、静穆和神秘的脸、甜蜜和诚挚的脸、温婉和安详的脸……带着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神情和乌菲齐时代那样沉着和古典的世界观。”相比之下圣婴却是一副奇怪的嘴脸,一个才刚出生的婴儿,金色的头发,细腻的皮肤,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表情,对比着圣母的清秀与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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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 巴尔多维内蒂 《圣母领报》 14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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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皮的构图充实,以前少见的次要风景因素在利皮笔下与人物强有力地结合,形成了统一的画面。其中一幅,前景为圣家庭,右上方的祈祷少女画得相当可爱,也许利皮注入了更多的心血。另外一幅山水草木丰满充实,顶上云端伸出双手——上天之手,金光四射,飞鸽向下翱翔,情景壮丽动人。利皮的画作富有戏剧性,神只具备了人格、外貌与性格,用色高雅明净。
圣母领报的题材,有太多的画家表现,几个世纪以来在构图与造型方式上因因相袭,样式化非常明显。有不同者,才会有新鲜的感觉。巴尔多维内蒂(Baldovinetti)的《圣母领报》就比较特别,色彩浮华,人物表情情节化,圣母仿佛因为天使的闯入,脸上流露出受惊吓的表情,有一种风俗画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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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肖像画逐渐进入绘画表现的领域,波尔莱奥罗(Pollaiolo)的四幅竖长方形女坐像,局部的衣饰珠宝刻画细致入微,却并不僵,色彩厚实沉稳,其中持蛇、执剑、捧球的女郎头部画得实在生动,但是寓意隐晦不明,让我站在画前,沉思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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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至6-18 波提切利 《春》 1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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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 6-20 波提切利 《维纳斯的诞生》 1485
当然,最值得一说的是15世纪佛罗伦萨派的陈列室,它是乌菲齐博物馆最引人注目的陈列室。这里有利皮的学生波提切利的20幅大小作品,其中《春》和《维纳斯的诞生》是他成熟期的巅峰之作。画面用厚玻璃加以防护,因此看上去色调略微偏冷。但是《春》的秀美与宏大都臻于完美,让观者不由地心醉神迷。右侧的西风之神正捉住山林女神克洛丽斯,向她吹气,西风之神忧郁的蓝色面容,与克洛丽斯带着惊奇的脸庞形成对比,一小枝花从克洛丽斯口中生出,暗示着她将成为花神。花神头戴花冠,身穿花裙,庄重典雅地姗姗而行,几欲步出画面,她轻启朱唇,想要对观众诉说什么?画面中间的爱与美之神独自站着,侧着脑袋,神情有些恍惚,多少与整体气氛不相协调,似乎是一个爱情秘密仪式的幕后住持。左边的惠美三女神携手而舞,体态轻盈,舒展地飘浮在草地上。几近透明的薄纱围裹在女神身上,疏离缠绵处理得恰到好处。三女神象征着给予、接受、回报永不穷尽的链条,爱通过它与美相结合,三人的循环也是从美到贞再到欲,然后回复到美的运动。被小丘比特瞄准的就是贞节少女。左边的墨丘利正要转身,似乎暗示了季节正要转入夏天。墨丘利把他的权杖插进橘子树,揭示了爱情从纯物质阶段,通过欣赏美这样一个高层次的爱,达到一种纯精神境界的过程。背景的树木枝叶幽深,但是深暗里透着描绘的丰富。明暗的整体与情绪的控制表现出一种内敛的优雅和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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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 荷尔拜因 《理查德·索斯韦尔肖像》 1536
《维纳斯的诞生》同样洋溢着文艺复兴浪漫、理想的情致和哲学意味,描绘了维纳斯从爱琴海中诞生,风神把她吹送到幽静的岸边,春神芙罗娜用繁星织成的锦衣在岸边迎接,身后是无垠的碧海蓝天。维纳斯忧郁惆怅地立在象征她诞生之源的贝壳上,体态显得娇弱无力,惆怅和迷惑里也有秀美与清纯。运动感和装饰美产生了惊人的绘画效果,但是背景的表现略显不足,蓝色的大海是舞台布景似的描绘。维纳斯身体的造型饱满、圆浑,没有一点点骨感(波提切利不欣赏骨感),还不算理想与完美(也许是我苛求了,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标准)。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仍然斜斜地侧着头,流露出内怀隐忧的表情,好像对来到这个世间有一些失望。笔下所绘人物不大有笑容,这一点也像极了老师利皮。波提切利也画了《圣母领报》,虽然也是一贯的样式,但是圣母受惊的表情入木三分,动作像京剧的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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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2 布罗奇诺 《持书少妇》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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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3 6-24 高斯 《圣母诞圣子》1475
来自根特的画家高斯(Goes)的《圣母诞圣子》三联画,牧人们画得极为多姿生动,忘情地凝视着地上的圣婴,而地上的天使则显得僵硬呆板,在背后冬日银光笼罩的小山上,分布了许多生动的小场景。人物按主次分出大小,背景也画得奇异:白色的天使远飞而去。这种充满戏剧性的小场景和等级森严的基督降生情景以及捐献人肖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未在其他画中看到过如此表现。《三王礼拜》是宗教画常见的题材,相比之下,波提切利的《三王礼拜》并没有引起我更多的注意,浪漫、忧郁的诗人并不适合这样严肃的题材。
北方画家陈列室有曼特尼亚(Mantegna),威尼斯派的乔凡尼·贝里尼(Giovanni Bellini)、乔尔乔内、柯勒乔(Gorreggio)等人的作品。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达·芬奇。达·芬奇未完成的作品《三王礼拜》陈列在这里,褐黄色的画面,圣母与圣子均留有底色,还可以看出用稀油色起稿的痕迹,人物的动态夸张而具有戏剧性。另有一幅小画《圣母子》与同时代他人的作品比较,可以看出达·芬奇作品浓郁的明暗、柔和的轮廓、氛围情调的创造等特点。拘谨生硬的刻画被含蓄朦胧的情致所代替,边缘僵死的线条被明暗浑厚的转折代替,更有崇高的人文理念流于画间。这就是达·芬奇的过人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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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5 米开朗基罗 《圣家族圆画像》 1504
同展室考斯特莫(Costmo)的一幅大画,画顶充满光效果,圣母在半空仰头冉冉上升,高处象征上天的金鸟俯翔,地面众人中有一持圣经的女信徒,持书之手画得特别具体生动,让我疑心是直接写生的结果。第十六厅不开。一间圆厅里布罗奇诺(Bronzino)的肖像不错,如《黑衣青年》《持书少妇》,余者平平。
第十九展室中罗万佐·迪·科尔蒂(Lorenzo di Credi)的《女裸体像》,略披薄纱,如同真人写生。从神的裸体到人的裸体的表现,文艺复兴的过渡值得研究。这几个厅多为荷兰、德国等北欧国家文艺复兴时期及以后的作品,如丢勒(Dürer)的《亚当与夏娃》《画家父亲的肖像》,他也有一幅《三王礼拜》;皮耶罗·佩鲁吉诺(Pietro Perugino)的《牧师肖像》。北欧的绘画冷静现实,理性的因素突显,人像的心理表现刻画入微,让我点头不已。乔凡尼·贝里尼的肖像以及带小人的风景,有耐人寻味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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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6 达·芬奇 《三王礼拜》 1481—1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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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7 提香 《花神》 1515
第二十五室陈列了米开朗基罗的《圣家族圆画像》,该画是他于1504年在佛罗伦萨时完成的。“圣家族”是一个传统题材,主要描绘圣母、圣约瑟和圣婴基督。米开朗基罗为了处理好人物的衣褶关系,运用较强的明暗对比。米开朗基罗把约瑟、玛利亚表现在专注于圣婴的天伦乐趣之中。此种情景通过三个人物的戏剧性组合得到了和谐的世俗化体现。构图紧凑,主调和谐,色彩明亮华丽,造型一如其雕塑般清晰明确。圣母也是健壮有力,全然没有利皮和波提切利圣母的优雅,也没有拉斐尔圣母小家碧玉的娴静。米开朗基罗的圣母是伟岸的、气宇轩昂的,托举着圣子,表情安详,并不是快乐,却也没有怜惜。圣母的粉红上衣与蓝袍,约瑟的黄袍,色彩的三个基本原色就这么直接、强烈地进入眼帘,让人印象难忘。
威尼斯派陈列室有韦罗内塞(Veronese)的《圣家族》、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丽达和天鹅》等,其中以提香(Tiziano)的《花神》最为杰出,是乌菲齐美术馆的镇馆之宝,也是意大利的国宝。另外,提香的《乌尔宾诺的维纳斯》,姿态与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很相近。据说《沉睡的维纳斯》是乔尔乔内死后由提香完成的,所以提香后来又利用这个姿势画了《乌尔宾诺的维纳斯》,但是环境却在室内。因此,维纳斯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贵妇,用一种坦率迷人的眼光注视着我们,小狗也恬静地在榻上安眠,窗外是黄昏还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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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8 提香 《乌尔宾诺的维纳斯》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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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9 鲁本斯 《伊莎白勒·布兰德夫人像》 1625—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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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 卡拉瓦乔 《酒神》 1596
第二十八室陈列着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是我最早接触西方绘画、留有深刻印象的作品之一。现在终于看到了原作,不免感慨一番。看西方绘画的女人形象,可以看圣母,然后就是维纳斯。如果说在圣母的描绘上,更多地寄托了画家对女性圣洁美丽的想象与希望,有母性的成分;那么在维纳斯的描绘上,则更多倾向于对女人肉体的赞美,以及与精神关系的表达。
在鲁本斯(Rubens)的展室里有《伊莎白勒·布兰德夫人像》,显示了鲁本斯炉火纯青的描绘技巧,这肖像是深入人心的,具有强烈的形象感染力。卡拉瓦乔的《酒神》似乎是世俗生活和形象的阐释,画中酒神头戴用树叶编成的帽子,身穿一件像是浴衣的长袍,有一分轻浮与媚态。画里的石榴裂开了口,桃子熟得快要烂了,葡萄从盘子里掉了出来。整个画面色彩鲜艳,细节刻画非常细腻,生动地描绘出享乐、放纵的生活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