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结性知识
我们首先可以根据下列事实,从实质上描述这种联结性经验所具有的特征,即它只是抓住了一个方面,只是抓住了这个对方的一种视角。下面这两种事实都属于这些倾向,即我是一个既通过各种感官、也通过个人更多的特殊性——例如,就像我现在在这里如何如何那样——进行体验的人,而且,对于我、对于我的各种兴趣和欲望来说,我们所面对的各种灵魂或者人都仅仅意味着这一点,而不意味着别的什么东西。因此,这种知识完全是片面的。但是,这种情况难道意味着它不是知识吗?我们称这种知识为某种“视角”。尽管这一点是通过某种来源于视觉领域的隐喻表现出来的,但是,这个领域却与我们将要加以阐述的经验类型具有许多基本的共同之处。
我们下一步将要探究的是,我们怎样才能描述视觉特有的、独特的视角主义特性所具有的特征。就从视觉角度考虑一个事物或者一处风景而言,人们从任何一个空间点出发,都会得到有关这个对象的不同画面。但是,难道这些画面之中的每一种画面——即使每一种“按照透视法缩短线条的过程”或者“移置”,都是根据人们进行观察所依据的出发点确定取向的——都不是对这种风景的体验吗?对于这种视觉意象所具有的物质内容来说,无论我在空间中的定位,还是正在被观察的对象所具有的各种性质,都是具有建设性的东西。而且,尽管、或者说恰恰是由于这种与定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意象是视角主义的,这种意象却具有它的真理性。因为风景是一种对象,这种对象只是大体上可以被人们从视角主义的角度出发加以理解。如果视角性消失了,这种风景也就会随之消失。如果某个人打算体验一处风景,那么,他并不会着手绘制一幅地图,这种地图只是某种人为的规划、只是某种有关超越了定位的对象性的虚构,因为后者会使各种客观条件确定下来。与这种做法相反,他本人必然会在空间之中采取某种定位。如果他不这样做,而是试图以观察地图的方式观察这种风景,那么,这种风景对于他来说就会消失,而且会变成任何一种事物在这时都会与之相关的对象。但是,通过运用同样的方式,某个正打算了解各种事物、各种人,以及获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人,却不会在任何一种这样的、有关这个世界的经验所具有的拟人化结合状态中,甚至在这样的经验所具有的完全属于个人的结合状态之中,看到某种学习过程的损失,而毋宁说,他们大体上将会通过这种具有联结性的认识方式,寻求唯一可能存在的道路,后者从这种比较高级的意义上说是视角主义的道路。出于同样的原因,叙述是人们用来表达已经发生的各种事物的基本方式,而叙述者则存在于这种叙述背后。对于人们严格进行的绝大多数历史学研究来说,这种首要的视角性形式仍然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到后面才会发挥重要作用的区分,我们在这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例子来加以论述而已。从质料角度对联结性知识之特征的描述就进行到这里。
就联结性的学习过程所具有的有效范围而言,当我开始认识一个事物的时候,这样的知识首先只是对于我来说才有效。如果我的认识对象是一个人,那么,正像就我们刚刚分析过的例子而言可以清楚地看到的那样,根据我们置身于其中的生存性关系(他的心理自我所具有的、求助于我的一面),我们就可以把这种视角主义的意象从我的知识转移到他的知识之中——就像反过来说,他可以把他关于我的认识转达给我那样。即使不运用语词,这种情况也是经常出现的;但是,即使在人们使用语词的时候,这些语词也永远不会穷尽我们实际上表达的内容,由于我们共同存在于其中的这种生存性关系,这种情况便使我们没有必要进行任何系统表述了。但是,无论这种与他者的接触具有多么丰富的内容,我们都无法把这个他者当作他“就其本身而言”从假设的角度来看可能存在的样子来认识。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对于这个他者的认识,都会受到他进入我们的共同关系、在其中存在、在其中自我说明的方式和程度的限制。
我们还可以走得更远: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认识,只能达到我们进入我们与其他人形成的生存性关系的程度。社会性生存是自我认识的先决条件:首先,这是因为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把我们自己置于人类的各种生存性关系之中;其次,这是因为任何一个人所实现的,都是我们的自我所具有的一个不同的方面;第三,这是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运用另一个人的视角来看待我们自己,要比以我们自己作为出发点来看待自己容易得多〔8〕。假如所有这一切可以具体说明,这种知识总是植根于各种影响深远的生存性基础之中,而且,这种知识的各种结果也都只是对于那些——由这些结果表达了其生存性依附,而且他们自己也是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的——阶层来说才有效。那么,这种知识就只具有联结性的有效性,而不具有客观有效性〔9〕。就我们的例子而言,它只是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才有效,只是对于那些从一开始就进入了这种生存性纽带、并且参与其中的人来说才有效。
但是,我们还需要进行更多的论述。不仅与我们两者相关、因而属于共有知识范围的知识内容,呈现出“只对于我们来说才有效”、“只能由我们来证实”的联结性特征,呈现出片面地求助于某种特殊的——当我们处于“互相为了对方而存在”的过程之中的时候——在我们中间形成的“经验性空间”〔10〕的做法所具有的视角主义特征。而且,所有在外部世界之中得到共享的、与各种事物(各种风景、人、政治等等)有关的经验,也都同样被置于与这种共享的“经验性空间”的关系之中,并且被赋予了某种针对这种地位的取向。因此而产生的结果是,不仅这个个别人与他的对方分享某种特殊的联结性,而且通过某些(既可以是各种事物、也可以是各种人的)“第三者”,通过某种拥有联结性有效性的“经验性空间”,能够出现的只有两个人,而经验知识通过存在于这种空间之中和参照这种空间,就可以获得某种联结性的、而不是客观的有效性。但是,这种客观性的限制根本不意味着,以这种个人色彩最浓厚的方式、或者在这种扩展范围更加广泛的共同体内部进行的过程,不是认识过程。这些知识的可沟通性的范围,仅仅局限于那些参与到这种总体性的生存性关系之中的人们,而这种知识则是在这种关系内部、从这种关系之中产生的。我们已经指出,这种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最初发生心理接触时形成的生存性关系,也具有自己的发展过程,而且,它是某种活生生的、完全处于某种生成过程之中的东西,所以,我们所拥有的、存在于我们面前的东西,是知识的动态基础。无论是我还是他者,都每时每刻有所不同;我们之间的联结也会因此而不同,因为它会持续不断地通过自我修正和互相取向而被重新创造出来。一种事态当然不是从他者那里突如其来地突然出现的;而且,他者也在任何时刻都根本不可能成为某种从抽象角度来看或许可能存在的东西。这就可以使下面这一点得到保证,即这种联结(使我们走到一起的第三者)也将成为我们能够追寻其各种转变过程的某种东西。它是使我们联系起来的一组动态关系。那些被纳入我们的关系之中、并且因此而得到认识的事物也在不断改变它们的外表——就它们本身而言是如此,对于我们来说也同样是如此。我们参观一处自然景观,我们捕捉其中的一处风景,这处风景现在只属于我们,因而我们可以以一种——既受由照明、阳光和氛围组成的特别独特的格局决定,也受这处风景进入其中的、我们的相关性状态决定的——方式来理解它。
后来出现的任何一种联结性经验都以这种生存性关系为基础。它是人们有可能补充的任何一种新东西的背景,也是关于人的所有知识都存在于其中的基本情绪。但是,与一组以各种客观性为中心的感受相比,情绪要复杂得多;在这个经验层次上,它是对象的构成要素。我们试图重复某种经验;我们回到“同一处”风景那里。但是,这处风景这时已经完全变了。这不仅是因为太阳不再像以前那样灿烂,风不再像以前那样吹拂,而且是因为——这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的生存性关系同时也一直在发展,并且已经在我们的内心之中、和我们一起经历了变迁。我们承认关于这处风景的经验是一种反复,因为即使其他所有事物都发生了变化,我们也仍然处于与我们自己、与他者、与我们的共有关系(这种关系为这样一种承认提供了基础)的连续性之中。这种关系与我们共同存在。但是,它也有可能中断。就他者、就各种共有的关系而言,长久的分离也使不再具有连续性。如果这种关系确实中断了,那么,除非我们有可能再一次努力设法接近他者,否则,共同的认识过程就再也不会存在了——无论这样的认识过程是关于我们自己的、还是关于我们一起遇到的那些现象的,情况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