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日本人?(作者代序)

谁是日本人?(作者代序)

谁是日本人?最简单的回答大概是“住在日本国土的民众”,这样的回答当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肯定会进一步询问,现代日本人从哪儿来?是怎么出现的?这就相当费辞了,你的回答一定会顺了姑意,则扫了嫂兴,左支右绌,动辄得咎。这是一个牵涉到神话、神道、国家意识形态、民间信仰、历史、现实和周边邦交的重大话题,在东亚三国爱恨情仇纠葛的语境里,牵动着各关系者的敏感神经。

成书于唐开元八年(720)的日本最早史书《日本书纪》,记载了早期的日本历史。称“书”称“纪”,当然是模仿中国史书的体裁,记叙皇家历史,就像隋唐以前中国史书的“本纪”一样,在记载初代帝王时,阑入很多神话和传说资料,以凸显皇族的神圣渊源。《日本书纪》分为“神代”和“人代”两个部分,“神代”是其神话传说时代,而“人代”则是日本皇族的历史。“人代”开篇于第1代“神武天皇”,称其在“辛酉年”(前660)即位,开启了日本皇室“万世一系”的端绪。《书纪》将神武天皇的谱系神祇化,追溯其玄祖为“天照大神”,而“天照大神”的父母则是“神世七代”的天神伊耶那岐、伊耶那美夫妇神。从“神武天皇”到《书纪》成书时的“今上”——“女帝”元正天皇(715—724年在位),近1 400年,共有44代天皇。据日本历史学家考证,至少前十余代天皇,缺乏史料佐证,其后的谱系也多有不足凭信之处。这对熟悉中国旧时史书编纂的读者来说,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日本进入现代社会后,在很长时间内仍然将其视为信史,并写入近代日本第一部根本大法《明治宪法》(1889),标榜天皇的法统,而且一直在官方教科书中采撷其说,直至二战结束。

明治政府为了高扬民族意气,在明治五年(1872)将神武天皇“践祚”之日以西历推算出来,定每年2月11日为“纪元节”,作为日本国肇始的国庆日,全民庆祝。战后昭和天皇发表“人间宣言”,宣布自己和所有日本人一样也是“凡人”,放弃皇族谱系的“神性”,1948年“纪元节”也被废止。日本人夸耀皇族的“万世一系”,其实也是自诩“大和”民族的源远流长,要夸示日本文化的正统性和独特性。虽然天皇本人在盟国占领军的胁迫之下放弃了皇族的“神性”,但很多日本人并不愿意跟随放弃关于自己民族的优越感。1966年在佐藤政权的运作之下,“纪元节”改名为“建国纪念日”,恢复为法定节日,把被美国人斫断的历史又重新接续起来。

持有这种强烈信念的日本人,当然坚信日本皇族血统的高贵纯粹,坚信大和民族起源于日本岛上的先民,其纯正的血统里不会掺和着外族的血液。江户时代(1603—1868)的国学者倡导“国体论”,认为日本是“一个以天皇为父、国民为子的民族国家”。但也有少数学者秉持异见,怀疑岛国的居民可能是“来自朝鲜半岛移民的子孙”。如著名儒学家和早期兰学者新井白石(1657—1725),就认为日本国民来自“三韩”之一的“马韩”,作为岛上先民的“熊袭”族和半岛“高丽”族本是同族血亲。稍后的儒学者藤贞干(1732—1797)更指称“记纪”神话中列于天皇祖先的“素戋男尊”(天照大神的弟弟)是“三韩”之一“辰韩”的先王,而《日本书纪》列于第一的神武天皇则是周文王父亲王季的长兄吴太伯的后裔。当时的国学者闻之,群情激愤,其领袖人物本居宣长(1730—1801)直斥其为“狂人之言”。

明治时代,倡导科学文明,“单一民族”的“国体论”失去了不少说服力,很多学者开始接纳日本历史上充斥“渡来人”(即外来移民)的异说。但是其中不少人断定大和民族使这些陆续涌进的渡来人“和化”,即被归化和同化了,单一民族“国体论”于是变种为“混合民族论”,成为后来统治台湾和朝鲜半岛的帝国主义扩张“口实”之一。既然皇族的血统中涌进了来自朝鲜半岛的血液,那就证明古来“日鲜同族”,朝鲜半岛就是天皇的属领之一了。以后这种“同文同种”说覆盖的范围还扩大到中国的东北地区,成为日本军侵占该地的所谓“法理”之一。你看,民族起源论,就远远不止是单纯的学术探讨了,竟然还成为现实政治的指南和国家行为的依据,怎么可以不谨慎立论和持论呢?

战前,津田左右吉(1875—1961)、清野谦次(1885—1955)和长谷部言人(1882—1969)等历史、病理和人类学者,从“单一民族”论中蜕变出各类“保守本流”言说,成为日本“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的理论依据。如长谷部就主张人类发祥不久,日本岛在洪积世(200多万年前至1万多年前)就开始有日本先民居住,神话中“天照大神”的诞生地“高天原”就是日本岛。他认为人类可分成“良质”“凡质”和“恶质”三等;“凡质”可以通过教育“改善”,而对“恶质”,就必须“断根”,加以“去除”。他宣称日本人生来就持有大东亚“最为贵要”的优质特性,所以呼吁警惕和朝鲜人混血,认为这会增加“大和民族”的“凡质”。这和纳粹的法西斯种族理论如出一辙,可叹在战后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日本学界仍奉长谷部氏为“泰斗”,尤其是在经济起飞、民族自豪感高涨之后,“单一民族”论又一度死灰复燃,甚嚣尘上,让单纯的民族起源问题,备受意识形态的干扰。

在这种学术气氛下,京大教授上田正昭(1927— )在1965年出版的《归化人》一书中,提出第50代桓武天皇(781—806年在位)的生母是朝鲜半岛百济国武宁王的子孙,遭到了当时右翼人士强烈抗议。他们叫嚣:“天皇家怎么可能混入朝鲜人的血统呢?” 纷纷给上田氏写信打电话,责骂其为“国贼”(日语版“汉奸”),诅咒其“必有天罚”,要其“滚出京大!”。肃杀的气氛让上田氏多年后回忆起来还是不寒而栗。学习大学教授大野晋(1919—2008)通过比较日语和流行于印度南部、斯里兰卡东北部的泰米尔语,在其《弥生文明和南印度》(岩波书店,2004)中主张弥生人来自南印度。大野教授是卓有成就的语言学家,其“南印度起源”说也有深厚的学理依据。于是有一天,我读到一则书评,称“对于我们祖先不是来自中国或者朝鲜,而是来自印度系,觉得非常安心宽怀”云云,评论者还因此情绪性地高呼立论的大野氏和日本人的“原乡”南印度万岁,声称想“早日吃到印度制的饺子”(“饺子”是中国文化的象征,印度哪有饺子)。足见在“日本民族起源”问题上日本学界和民间弥漫的“嫌朝”“嫌中”气氛。

2001年年底,平成天皇发表谈话说:“由于《续日本纪》桓武天皇的生母是百济武宁王的子孙这一记载,我深感与韩国的由缘。”“由缘”一词和中文“血亲”比较接近,英语可以译成“kinship”。天皇的说法比起上田的客观持论,带有更多的感情色彩。《朝日新闻》和韩国的媒体对天皇谈话中释出的这种善意,反应积极热烈,而日本国内主流媒体如《读卖新闻》《产经新闻》和《每日新闻》等,似乎协商过一般,对天皇的“由缘”说却是反应冷淡,呈现出一派诡谲氛围。

近年来随着边缘学科如分子人类学(molecular anthropology)、考古遗传学(archaeogenetics)以及其他新兴学科研究的精进,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东亚三国,尤其是日韩间的血亲关系。宝来聪(1946—2004)通过对线粒体DNA(mitochondrion DNA)样本多型解析,发现日、韩两国间有多数共通类型。线粒体遗传基因可以显示现代人的母系来源,证明日韩拥有共同的母系(详见其《DNA人类进化学》,岩波书店,1997)。NHK(日本广播协会)曾经播放过一档专题节目,指出在本州日本人独有的线粒体基因类型只占4.8%,而一半与韩国(24.2%)以及中国(25.8%)共有。再从Y染色体(Y⁃chromosome)的研究结果来看现代日本人的父系来源:德岛大学的中崛丰(1956— )教授将现代日本人的Y染色体分为四大类型,来自绳文人和弥生人的各占一半,他的研究发现这两组全都来自亚洲大陆,其中弥生组的75%经由朝鲜半岛移渡日本(详见其《从Y染色体看日本人》,岩波书店,2005)。另外佐原真(1932—2002)在其《日本人的诞生》(小学馆,1987)一书中,引用Y染色体的研究结果,指出在1.2万年前携带D2系统进入日本的“渡来人”,占当时绳文人的34%,1万年前携带N系统的占5%,两者都来自朝鲜半岛。20世纪优秀的人类学作家、《枪炮、病菌和钢铁》的作者贾瑞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专门写过一篇“日本人的起源”(Japanese Roots),以补苴《枪炮》一书的罅漏,他干脆称日韩两国人为“孪生兄弟”(twin brothers)。从遗传学的角度而言,此言大体不差。笔者想补充的是,其实东亚三国之间,若从人类学的视角观察,可以套用日语的一句惯用语,具有“团子三兄弟”的关系。再大而化之的话,既然现代人类的“亚当”和“夏娃”是在非洲诞生的,全人类都是他们的子孙,“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古训也就不是虚言了。

很多人期待开放日本古坟时代遗留的皇陵,甚而发掘其中几座皇室视为圣地的陵墓,通过对遗骸和遗物的勘察研究,解明日本皇族的渊源所自。笔者认为已经无此必要,就算“宫内厅”同意化验先代天皇的遗骨,其结果中也不会有什么惊人发现的。借助现代基因探测技术的发展,罩在“谁是日本人”这一命题之上的层层面纱,已经在慢慢揭开,就让皇族的先灵继续安寝吧!

(原载:2010年3月17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