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山由纪夫其人其理念

2. 鸠山由纪夫其人其理念

第45届日本众议院选举已经尘埃落定,民主党夺得总共478席议员的308席,单独超过半数,党首鸠山由纪夫铁定成为下届总理,执日本政坛牛耳达半个多世纪的“永久执政党”自民党惨败下野。领导日本“变天”的鸠山由纪夫何许人也?由他掌舵的“日之丸”将驶向何方?将对周边邻国发生何种影响?鸠山新政权的外交会以什么样的政策理念导航呢?

鸠山一族

先来看看鸠山其人其族,查查他的家世。鸠山由纪夫出身于日本有数的政治望族,曾祖父和夫是明治政府最早的官派留美学生,从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归国,1894年当选国会议员,曾任众院议长。祖父一郎为自民党创立者,曾三次组阁为首相。父亲威一郎当选国会议员后,曾任老福田内阁的外相。由纪夫和其弟邦夫先后当选国会议员,为鸠山政治家族的第四代成员。

鸠山一族是日本响当当的政治“看板”(参见本书《日本的“政治屋”和世袭政治》一文),而在中国,因为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日本宪兵队长与之同姓,这一称谓被相当“妖魔化”了。对很多国人来说,“鸠山”几乎成了“鬼子”的代名词。由纪夫对此非常不爽,坊间盛传他随外相父亲出访中国时,曾经特地表明他查遍历史,不曾发现家族有人在中国胡作非为,恳请帮助还鸠山家族一个公道。《红灯记》编剧阿甲何以将“鸠山”一名安在宪兵队长头上,已经无从稽考,不过坊间的传说肯定是“物语”化了,因为威一郎是在1976年年底任职外相的,其时由纪夫尚在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故事细节虽然有讹,但由纪夫本人非常在意国人的观感一节,笔者相信真有其事。

由纪夫的曾祖父和夫曾经协助处理北洋水师访问长崎时水兵和日本警民冲突事件(所谓“崎案”),被清廷授予二等龙宝勋章。他在担任早稻田大学校长时,积极招收中国留学生,并予以诸多关怀。祖父一郎为相时,不顾盟国的抵制,暗中发展对华关系,展开民间贸易,为日后中日邦交正常化准备了坚实基础。父亲威一郎任职大藏省主计首脑和外务大臣时,积极参与发展对华关系,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日方主要缔结参与者之一。至于由纪夫、邦夫兄弟,都是日中亲善友好的积极推动者,先后担任过“日中友协”的副会长。由纪夫的太太幸夫人在上海出生。鸠山一族和中国的渊源,四代绵延,不可谓不深。

来自祖父的“友爱”哲学

鸠山由纪夫的政治哲学,如其本人在今年(2009)8月发表的《我的政治哲学》一文中提及,来源于祖父一郎的“友爱”理念。战后鸠山一郎在战时的职历遭到追究,一时被联合国军司令部褫夺公职。“投闲置散”后一郎以读书消遣时日,读到有“欧盟之父”之称的库登霍夫-卡勒基(Count 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集权国家之于人》(The Totalitarian State against Man)时,十分折服,即以《自由与人生》为题全文译出。

奥地利伯爵卡勒基1935年出版此书时,重拾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liberty, equality, fraternity)口号,予以重新阐释:“缺乏博爱,自由将招致无政府状态,平等将招致暴政”。他声称“博爱”是制衡“自由”和“平等”陷入“原教旨主义”困境的最佳理念,因而提出:“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国家是手段而非目的”,给“人”和“国家”重新定位,以反对当时的法西斯极权主义等等。

不过鸠山一郎故意将“博爱”译成“友爱”,认为后者是一种“作为革命旗帜的战斗概念”,为最适合战后日本发展的意识形态。由纪夫介绍祖父一郎将“友爱”哲学发展成自己的基本政治理念,写入自民党的党纲,成为20世纪60年代自民党妥善处理劳资关系、带动日本经济高度成长的政策基石。

为什么鸠山要秉承祖父在半个世纪前提出的“友爱”政治哲学呢?他指出“后冷战时代”美国推行的“经济全球化”和“市场自由主义”,酿变成丧失“道义和节度”的“金融资本主义”“市场至上主义”怪兽,不但破坏了日本的“国民经济”和“日本社会”本身,还给世界带来了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在日本和世界当下面临的困境里,“友爱”理念再次显示出维系“经济外价值”和“共同体价值”等与人的生命和安全攸关的强大黏合力。他要以“友爱”来重构在过度市场经济重压之下的农业、环境、医疗和教育等领域的秩序。

来自前任的“自立共生”

如果说来自祖父的“友爱”理念成了鸠山的政治哲学,来自其前任小泽一郎的“自立共生”便是这一理念展开的具体框架。1992年小泽在自民党内结成“改革论坛”,以“自立共生”为纲领,次年成立“新生党”时,也将其突出为“基本理念”,此后成为小泽的招牌“警语”(catchphrase)。当其对手福田康夫2007年竞选执政党总裁,也拿“自立共生(存)”作为宣传警策语时,小泽非常不客气地宣称这是“我的话语”,嘲讽对手“盗用”他的政治理念。根据小泽的《日本改造计划》,日本国民不享有“自治”,所以没有“真的民主”。其次,战后美国在日本导入民主制度,却保存了战前的官僚组织,因此日本社会并不具备实施民主制度的充分条件。再者,日本国民并非持有自己的价值观、能够以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的个人,所以民主主义无法在国民中生根。小泽基于这些基本判断,提出他的国家改造蓝图,其主干部分就是“自立共生”。

鸠山仰小泽为师,在政治哲学上和小泽相近,当然很自然地把“自立共生”撷为和“友爱”匹配的第二大政治理念。他认为人是具有多样化个性、不可替代的存在,“因此具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和承担选择结果的义务”,这就是“个体自立”原理;而在相互尊重个体的“自立性”和“异质性”的同时,协调求得“相互共感一致点”,就是“与他人共生”原理。这和我们常说的“求同存异”非常接近,“异”相当于“自立”,而“同”相当于“共生”。

游走于美中两极之间

鸠山所提出的“自立共生”,在内政上可以归结为建立“小中央政府”“小国会”应对握有“大权限、高效率”地方政府的所谓“地方分权、地域主权国家”,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市民参与型”和“地域互助型”国家共同体。而在外交上,走出战后长期对美国的依附从属,以“普通国家”的身份“自立”,建立和美国的“对等同盟关系”,在此基础上,基于地域和国家利益,以联合国为中心,积极参与世界事务,与亚洲邻国以及世界各国“共生”。

鸠山认为伊拉克战争的失败和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是美国霸权衰落的标志,也是美国主导的“全球主义”终结的开始。与此同时,中国已经发展为世界经济大国,鸠山相信中国将在不远的将来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一方面美国正在为保持自己的霸权国地位而竭尽全力,另一方面中国正在强力崛起,夹在中间板块的日本应该怎样确保本国的政治经济独立性和国家利益呢?

日本近代化先驱福泽谕吉在面临西方列强压境时,倡导“脱亚入欧”,是要当时的日本脱离“固陋”落后的亚洲,转向先进的“西洋文明”。战后美国崛起,成为世界最强盛的国度,日本审时度势,将“入欧”调整为“入美”。沿着这个逻辑,当亚洲逐渐摆脱“固陋”,尤其是中国和印度等国在经济上强势崛起,一向有“服膺强者”文化的日本便再度思考其立国指向。鸠山强调日本作为亚洲国家,东亚是日本的“基本生存空间”,无疑是对现实的一种重新体认。一些论者据此认为民主党政权会加速“脱美入亚”的进程,不无道理,但据鸠山估算,美国将在二三十年间继续保持其“世界最大”的军事和经济实体地位,因此日本完全回归亚洲,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鸠山认为日本需要维持“日美安保体制”,希望美国继续在亚洲发挥其“军事”影响,以遏制所谓来自“新兴国家”如中俄的“军事威胁”,维持“地域安定性”,却又不希望美国过度介入本地的政治和经济事务。这种把军事存在和政治、经济影响分离的想法,可能只是鸠山和民主党的“一厢情愿”,但是其“游走”于中美两极之间、各取所需的“企图心”却显露无遗。

“亚元”和东亚共同体

亚洲尤其是东亚和东南亚地区,日益成为日本走出经济低谷、维持世界经济强国地位的希望所在。在鸠山看来,东盟加上日、中、韩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占世界四分之一,彼此之间在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日渐深化,已经形成“经济圈”的必要基础条件。不过亚洲国家无论在经济实体的规模和实力上,还是在近代化历史以及政治、文化和宗教等价值取向上各不相同,而且还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历史恩怨和领土纠葛,缺乏彼此之间的价值认同和政治互信,要结成像“欧盟”(EU)和“北美自由贸易区”(NAFTA)一样的经济或经济政治共同体谈何容易。

鸠山于是提出了一个“悖论”:亚洲国家间由于历史问题和缺乏政治互信,导致军备竞赛以及领土纠纷,阻碍地域共同体的形成,而解决这一窘境不能指望双边谈判,如日中之间或者日韩之间谈判解决领土问题,因为双边谈判会刺激双方的“国民感情”、激化“民族主义”情绪,而只能通过形成“地域共同体”,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相关邻国之间的领土归属问题。他提出“欧盟”的成立使得相关国家之间的领土纷争“风化”(消弭),这是一种新的思路,值得有关各国思考。

既然东亚、东南亚地区的“经济圈”条件已经具备,鸠山认为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步建立“亚洲共通货币”(“亚元”),然后在此基础上建立“恒久的安全保障框架”,即东亚共同体。在这方面,鸠山的思路似乎尚未完全清晰,因为在《我的政治哲学》一文中,他一会儿说“经济共同体”(Economic Bloc),一会儿又说“安全保障框架”(Security Frameworks),这种“经济”“政治”二元化的思路,在实际操作上是否可行,尚是“未知之天”,不过鸠山在外交上要游走于美中之间,坐收政治、经济实利的企图却是表露无遗的。

“宇宙人”的成败几率

鸠山是学者型政治家,是日本政界较有思辨气质的政治领袖之一,也正是由于其超脱形而下的思辨习惯,常常陷于语义不清,让人不得其高妙玄思的要领,因而在政界有“宇宙人”的雅号。鸠山性格温和,缺乏其前任小泽一郎的父性威严和铁腕决策能力,常常被目为优柔寡断,不过在宗派林立的民主党内,他正由于这种兼收并蓄的“友爱”气度,成为各股势力的最大公约数,从民主党创党以来,一直居于“帷幄”中心。时下的日本,到底需要一个铁腕的领袖,抑或一个能“集大成”的政治家,看来要等到明年日本参议院改选时才能见出分明了。不过一个具有“宇宙人”目光的日本领导人,对其东亚邻国来说,应该是“利多”吧。

再回到鸠山的姓名作结,“鸠”字在中日两国的文化语义里多有差别。中文的“鸠合”(乌合之众)和“鸠占鹊巢”(强占他人之物)等都是负面使用,而且常常和“鹫”字相混,让原本可爱的“关关雎鸠”形象转变成凶狠的“座山雕”类。日语里的“鸠”字却较多保留原意,为鸽科禽鸟,如“鸠派”(鸽派、稳健派)、“鸠杖”(慰劳功臣之物)等,日人还新造成语“鸠首凝议”,形容把头凑在一起热烈议论以达成协议,多具正面意义。中日间此类看似相同却不同、看似不同却相同的文化场景,最容易引起误解,观察时得千万小心。新首相鸠山的“鸠”,对国人来说,究竟是“鸽”还是“鹫”,还得拭目以待。

原载:2009年9月7日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