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政治屋”和世袭政治
日语有“政治屋”一词。“屋”原先是称民间的“专门店”或者“老铺”,譬如“本屋”(书店)、“菓子屋”(糕饼店)、“金具屋”(五金店)、“傢具屋”(家具店)、“居酒屋”(小酒店)、“着物屋”(和服店)、“笔耕屋”(代写文书店)、“素材屋”(材料店)等,成千上万,更多的是“屋”前冠以姓氏或者其他名称,以标榜其专业和历史。政治成“屋”,有政治“老铺”之意,指政治世家,即传代的政治职业,夫妇父(母)子(女)兄弟或者姻亲师徒相传,世代为业,也就是世袭政客。“政治屋”在各类政治体制中都是常见的现象,如美国的肯尼迪家族、布什家族和克林顿家族,韩国的朴氏家族,英国的上院贵族,这其中尤以日本为甚。日本国会参众两院共有议员722名,其中276名为世袭,占38.22%,尤其是执政的自民党,380名议员中,202名为世袭性质,占总数53.16%,半数以上出身于所谓的“政治屋”。现日本内阁,包括首相在内共有17名阁员,其中10名出身于“世袭”,竟占63%。(2009)年初以来,主要政党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关于限制“世袭”政治的议论趋热,但赞否两论,相持不下。据《朝日新闻》(2009)5月9日的调查,年内举行的次期众议院选举,现已决定参加竞选的881名候选人中,有133名为“世袭”性候选人,其中自民党102人,占总数33%,最近倡议建立有效机制限制“世袭”的民主党也有21人,占总数8%。日本国会的两院,连参议院都不同于英国的上院,需要民选,所以乍看“政治屋”的形成,有点匪夷所思。
日本人以“敬业”出名,各行各业,不问农工商学,不分高低贵贱,都有一大批人兢兢业业,将自己的“事业”作为“家业”相传,其中尤以各类“职人”(特殊职业者)最为彰显,如歌舞伎、俳优等,政治职业则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说首相麻生太郎,如果从其玄祖父大久保利通(明治二年参议员、明治政府初代内务大臣)算起,他已经是第5代了。另外如跨越自民、民主两大党的显族鸠山家族,从第一代鸠山和夫1894年当选众议员起,到第4代的鸠山纪夫、邦夫(民主党党魁和辞职的内阁总务大臣)兄弟,并且已有下一代当选国会议员,五世传承,而鸠山纪夫作为民主党党魁,也是下届总理的热门人选。这两大代表性“政治屋”家族,都已经绵延了一个多世纪,迄今未衰。至于二世、三世议员,更是不乏其人。战后60余年,日本社会经济快速发展,自民党一党独大,政治相对稳定,在民主选举制度下盛行的世袭政治,可以看作对这种超稳定政治结构的反映。
稍微再深入观察这种政治结构的土壤,便会发现所谓“三ばん”(sanban)现象,即“かんばん(kanban 看板)”“じばん(jiban 地盘)”和“かばん(kaban 鞄)”,是其滋生的主要原因。“看板”就是政治家族的“清誉”或者“声望”,是“政治屋”的名声招牌,在日本传统政治结构中,相当于名牌商标,非常值钱。“地盘”就是“政治屋”所经营的势力范围,包括后援组织、助选系统,平时耕耘票田,深植“樁脚”(“选举战”时的拉票人士),选举时八方拉票,山呼海应。“鞄”就是钱包,是一应政治活动的经费,各类财政资源。得此“三ば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缺,可以保证“政治屋”屡战屡胜、世代相传。
日本宪法赋予地方高度自治,而现行的“小选举区”和“比例代表”并立的选举制度,又使得当选议员从中央和地方争取最大利益,向自己所在的选区进行长短期的政治耕耘和投资。从本质上看,这是一种“利权政治”下的“利益关系”。有作为的政治家,给选区带来巨大的政经利益,选民作为返报,则帮助政治家继续当选或世代相传。政治家在选区的巨大投资,尤其是具有长线投资时,期待长程回报,在自己由于年龄或者健康关系,不得不退出现役时,由其家族延续回收红利。选民和政治家所结成的这种“利益共同体”关系,就是“政治屋”成形、世袭政治蔓延的主要原因。
不需要动多少脑筋,就会发现这种“政治屋”结构的弊端。民主制度下由选民“选贤与能”,本来是这一制度设计者的初衷,但是在“政治屋”所编织的世袭政治网络下,只要出身于“政治屋”,具备政治世家的声望、组织和资源,就不需再问贤愚,也不管平庸与否,都能登高一呼,声震遐迩,挟持“三ばん”的威势,击败来自低洼处的对手。这就是民主选举的“悖论”,是“民”不能自“主”的窘境。一些对自由选举制度下“利益关系”愤世嫉俗的论者,就是从这一角度抨击民主制度的“民不主”性质的。
很多日本人不是积极主动便是消极被动地拥护这种“政治屋”制度。日本宪法第15条和第44条规定:不问出身门第和所持资格,人人皆得自由选择职业,不得有所差别对待,当然政治家的家属也可以选择继承父辈的官职,赓续祖业,成为“政治屋”的二世,乃至三世、四世了。而在“政治屋”长大的世代,对政治自小耳濡目染,就像庖厨的子弟,自幼娴熟刀俎,不会操刀割手一样。而“政治屋”在地方以及中央的“人脉”关系,往往具备政治“素人”所不惯乃至不能的“利益输送”潜力,能造福乡梓,泽及子孙。地方选民慕其德,将选票投给握有同一块“看板”的候选人,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在世袭政治之下,俨然形成“封建”王国,像群马县的政治选区,就被分割成“中曾根王国”“小渊王国”和“福田王国”三大板块。
第84代首相小渊惠三在职时骤然病逝后,“小渊王国”后援势力急召其在英国留学的次女优子返家。当时优子虽然只有27岁,几乎没有政治历练,还是在选区以16万票的压倒多数当选,成了小渊家族第三代国会议员。这位麻生内阁的“特命担当大臣”(少子化对策和男女平等政策担当),34岁就成为内阁大臣,创造了“最年轻阁员”的纪录。优子女士似乎对体育(高尔夫球)、音乐(大正琴)和酒(兼任国会“日本清酒女议员爱好会”的干事长)比政治更有兴趣,问政似乎也乏善可陈,被人讥为内阁的“花瓶”,但是照样仕途风顺,走到哪里都是注目的中心。为了乡土利益,她激烈反对小泉首相的邮政改革,在党内叱咤风云、对政敌毫不怜悯的小泉首相也拿她无可奈何。
说到小泉首相,他在去年(2008)9月27日举行记者会,表示“倦勤”,要引退养老,接着他把次子进次郎介绍给自己的“铁杆粉丝”,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他可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我也是一名普通的‘溺子傻父’(親バカ),请一定要把对我的厚情分给进次郎!”这位在执政期间誓言要打破一切“圣域”、改革自民党的前首相,不惜将一大批党内的“二世” “三世”拉下马,起用50余名所谓“小泉子弟兵”的政治“素人”对抗“政治屋”,在晚节还是不能自脱于“政治屋” 的世袭政治传统,十分具有讽刺意味。无独有偶,和他素有“亮瑜情结”的众议院长河野洋平,先他10天宣布引退,也不忘指名32岁的长女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辛口” 的日本政治评论家,将这种把政治“公器”当作“私物”传授的做法称为“日本株式会社”,正是对“政治屋”最为贴切的嘲讽。
新一代的“小泉”“河野”们的个人资质其实并不重要,有“看板”就足够了。明治以来的近代日本,一向由官僚治国。官僚才是社会精英,他们掌管具体的政府运作,让国会议员出身的大臣们在台前作秀和在台后分配行政资源。执政党只管政策立法,而担当其事者多为官僚出身的所谓“族议员”。因此很多人认为:再多几个“优子”或者“进次郎”,并不碍事,只要国家机器在官僚的操作下一如既往地运行就好。不过笔者还是主张应该通过立法或者党规,制限“政治屋”的蔓延。政治和其他行业不同,并不需要“百年老店”,相反,在“利权政治”的腐蚀下,“政治屋”绝对弊大于利,出身“政治屋”的多为政客,并非政治家。政治需要新鲜血液,需要来自民间的政治“素人”,需要摆脱盘根错节的“利权”之网,毕竟政治家说到底是社会的“公仆”嘛,跑跑腿需要那么“张扬”吗?
据说在日本只有一项“手艺”似乎还不能成“屋”,那就是漫画。漫画和“和食”是日本“软实力”的两大支柱,在海外攻城略地,最为得手,看看国内大都会到处林立“和食”店,“新新人类”几乎无一不知日本漫画,就能领略一二了。
“政治屋”则可以休矣。
原载:2009年8月14日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