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住居的“间”
“间”源自“空间”,“间”意识当然首先反映在空间造型艺术上,如三维的建筑设计等。日本人独特和浓厚的“间”意识,在传统的和式(或称“和风”)住居里,得到了比较充分的体现和渲染。
上古绳文和弥生时代日本人的住居原型,根据考古学家比较一致的意见,为“竖穴式”住居,即在地面掘出圆坑,中间置一火炉,周围竖起立柱,屋顶铺盖茅草。弥生时代引进稻作和铁器后,“高床式”的竖穴居开始普及,即使用原木地基地板,高出地面,回避雨季浸水引起的泥泞潮湿,使生活和农作物储藏空间得以保持干燥清洁。飞鸟时期(592—710)大陆中国和朝鲜半岛的住居样式开始传入日本,尤其是奈良平安时期(710—1192),照搬大唐建筑样式,由当今建筑术语中留存的“唐户”“栈唐户”“唐破风”“唐门”“平唐门”等,可见其亦步亦趋的程度。其后“国风”昌盛,本土意识崛起,“和式”风格得到全面推崇,但抵宋明间,华夏之风对日本建筑仍具不小影响,如“大佛样”“禅宗样”等,就是镰仓时期(1185—1333)以后的仿制样式。如果说在平安贵族间风行的“寝殿造”样式对大型建筑如皇居、官邸、住宅等影响重大,中世武士普遍居住的“武家造”,通称“书院造”,则是“寝殿造”的素简版,为后世一般民居的前身,本文探讨的和式住居就来自此一样式。
传统和式住居最大的特点就是对“间”的处置安排,以及从中体现出来的设计理念和审美意识。中国人习惯把住居的房间叫“堂”叫“室”,所谓“登堂入室”,重视其归至和休憩的目的。日本人大凡称“间”,所谓“间取”“间合”,重视其间隔和用途。日本本土的神道教相信神祇与人类杂居在同一世界,住居对原始的绳文人来说,大概在遮蔽风雨之外,更是为了避让“神灵”,以及躲避“怨灵”和“恶灵”,住居就是将人的世界与“灵”的世界分隔开来的空间。
和式住居一眼望去,最明显的特征是“长轩”和“深庇”,即屋檐非常突出,在屋内与屋外之间,罩出一个暧昧的空间,从屋外看属于屋内,而从屋内看又属于屋外,形成一道内外过渡的空“间”。住居入口叫作“玄关”,源自《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把“玄学”之道,喻作“登堂入室”的门关,其隐喻性就昭然若揭了。“玄关”原本在镰仓时代称呼禅宗寺庙的山门,江户时期一度禁止庶民使用,明治以后在民间逐渐流行。常常只有半叠空间的“玄关”,却是居住者“内”与“外”最重要的境界线。境内与境外,实施双重标准。进入玄关,首先就是脱履,从“土足”(又称“下足”)换成“素足”(又称“上足”),从 “不净”转成“净”,所以有日本学者称一道不足几厘米的“玄关”之门,其实是日本人意识和行为方式内外之别重要的“通过礼仪装置”。
一旦脱了鞋通过玄关之后,如果你是客人,赤“脚”相见,日本人常常会油然生出与主人家的“仲间”(伙伴)意识。这就是为什么日本人一般不会把人随便邀回家来。能与家人“素足”相处,原来是一份非常厚重的人际关系,很难轻易建立起来。日本的政客与商贾,在斡旋利益与洽谈生意时,经常会去一种叫“料亭”的高级小型餐馆,因为这种餐馆就有家庭式的“玄关”,客人得脱了鞋进入,“素足”的同席者顿时就能感受家庭气氛,容易产生“一莲托生”“同舟共济”的意识,往往能给棘手的“谈合”(讨价还价)涂上一层易于“斡旋”和“转寰”的滑润剂。
过了玄关之后,就是“居间”,有“广间”和“狭间”之分,可以接待宾客、会餐和全家老小议事。居间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土坑,置炭火,其上从“天井”(顶棚)挂下一根竹竿,底下一头上悬一把铁制茶壶,垂于炭火之上煮水,待壶水嘶嘶冒泡时,一家人可坐于四围,品茗茶点。居间边上靠近屋缘外墙会有一个“土间”,从前是泥地,现在很多都铺设瓷砖。进入“土间”不用脱鞋,因为土间是作业间,有点像“作坊”,像加工农作物,或者制作手工艺品等,都可在此进行。从前的农家,“土间”是与其他房间的“切缘”之所,水火与外间携带而来的尘滓,都在“土间”留下,净身之后,才能进入其他房间。土间会有釜灶,厨房常常设于此。土间与“中庭”相连,“中庭”除了莳花养草之外,也有置一口水井的,给土间的灶台供水。
和式房间的榻榻米之上,除了坐垫、矮几和矮柜之外,不置大型家具,常常是家徒四壁,很少装饰,唯一例外的是“床间”。日语的“床”,用其字古义,即地板,一般是框型,高出地面。“床间”就是室内高出一段的特别空间,有大有小,常放一张矮几,上置三样东西:香炉、花瓶和烛台,传统称为“三具足”,现代家庭则将烛台换成茶具,又具“茶间”的功用。背面墙上悬挂书画,其主题常随四季变化。老式家族的最高长者,会坐于“床间”的最上段,训诫一族子弟。尊贵客人莅临时,也让其入座“床间”,与主人家欢叙。“床间”有一柱,与边上的“床协”隔开,“床协”有“地袋”“天袋”以及中间的棚架,除了陈列精品之外,还贮藏各类家传宝贝。和式房间有着多功能性质,很快就能转换成“寝间”,即卧室。主“寝间”常常会附带一个“次间”,临窗与“寝间”毗连。“次间”安置桌椅,夫妇可以在睡前小酌小茗,如果偶尔吵架了,男主人还可以临时在“次间”下榻,有个缓冲空间。
和式住居最让人喜爱的是其“缘侧”,即两侧屋檐下的走廊。如果说“玄关”将内外严格分隔的话,“缘侧”又把这种分隔重新打开。其实和式住居并非只有“玄关”一个出入口,“缘侧”的“引户”(移门)拉开之后,在在都是出入口。“缘侧”将屋外的自然景观和日照带进屋内,又借助长轩遮蔽风雨。家事劳累了的主妇常常在缘边坐下,这时相邻的主妇也会踅过来分享一杯茶水、唠叨几句家常,“缘侧”就成了社交平台。晴阳时可以躺下小憩片刻,享受阳光的抚慰。落雨时可以兀坐一晌,揣测空蒙的雨意。最妙的还属入秋之夜,焚一炷蚊香,观赏皓月临空,聆听园中落寞秋虫的长吟。孩子们兴许还会在“缘侧”之外,点燃簇簇烟火;或者倚着祖父母,再听一段“昔话”。这种时候,你大概会不知今夕何夕,置身何“间”,时间和空间,一时间凝滞无间。
原载:2015年11月10日 上海 澎湃新闻“外交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