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目光:岩崎知弘的童画

8. 母亲的目光:岩崎知弘的童画

儿童画的画家,很少有像岩崎知弘(Iwasaki Chihiro,1918—1974)一般,在殁后近40年间,一直受到读者的爱戴。其画作不但让在童稚时代濡染一过的旧知念念不忘,而且仍然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新知,新旧相续,绵延不绝。今年(2012)5月“黄金周”连休,得暇与友人相聚,问以所欲,友人答以兵库县立美术馆有岩崎画展,幼时曾邂逅其画册,深为其童趣和色彩所吸引,以此向往,欲一睹原作,于是我们就去了在神户港麻耶埠头临海的美术馆。

兵库县立美术馆占地近2万平方米,2002年开馆,为日本主要美术馆中的新秀,其设计者安藤忠雄为世界级建筑大师,美术馆无疑为其杰作之一。美术馆的原址为一座叫“渚”(Nagisa)的公园,“渚”的原意为“水际”“水边”,临水当然是其最大的借景资源。安藤在设计美术馆时,立意融入其海港背景,建筑主体分为三层,下层外侧为看台型的台阶,面对一座广场;主层为石砌外墙,六扇对海的落地大窗;上层为三个独立的建筑单元,硕大的平顶,临海一侧向前伸展数米,就像三座巨型观礼大台的冠盖。安藤的设计初衷,是将美术馆本身构筑成一件美术展品。从其形状优雅的外观、螺蛳壳状的回旋楼梯、幽深的石壁长廊等让人印象深刻的诸多物件而论,精构细制,予人鉴赏之美,确实足以赢得“艺术之馆”的美称。

听友人介绍之前,我还不知道岩崎其人与其画。从画展提供的以及其后检索的资料得知:岩崎大正年间出身于一个富裕家庭,父亲为帝国陆军建筑总部的工程师,母亲为女校的教师,家里拥有一应当时的摩登生活娱乐用具,如收音机、留声机、照相机和风琴等。岩崎为三姐妹中的长女,父母给她取名男孩气的“知弘”,当然有“弘”其“知”的初心,给她提供优越的通识教育,让她进入名校,历练音乐书画,乃至体育。岩崎14岁时在绘画方面崭露头角,但立志要把她培养成“贤妻良母”的母亲,却在她18岁时把她送入一所服装学校。20岁时她和父母安排的“婿养子”成婚,然后渡海去满洲和夫婿同居,未久,因为夫婿自杀而回国。其父母是帝国对外殖民政策的积极拥护者,母亲在二战期间辞去教员之职,为在中国东北从事殖民的日本侨民招募和培育新娘。受家庭影响,25岁的岩崎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还随官方组织的所谓“女子义勇队”奔赴满洲前线。次年,她家在东京的寓所在美军的空袭中焚毁,举家疏散到母亲的老家长野,直到战败,日本被美国占领接管时。 

战争期间和战后的经历,彻底改变了岩崎对战争与人生态度。27岁那一年,她加入一贯反战的日本共产党,并且和父母“政治诀别”,背着他们独自来到东京,负笈日共主办的艺术学校,师从著名共产党员赤松俊子,学习绘画。她那年秋天画的一幅自画像,与前此温柔婉约的淑女型大相径庭,以飘蓬的短发、鹰隼般的目光、倨傲不屑的嘴唇,表现自己桀骜不驯的一面,后来被称为“27岁的旅立(人生旅途的开始)”。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以艺术家常见的放浪形骸和颠覆传统来表现自己的反叛,学成后发表的第一部正式作品,竟是为江森盛弥翻译的德国作家汉斯·布兰克(Hans Friedrich Blunck)儿童文学作品《有只恶狐叫瑞乃克》的插绘。她同时开始创作绘本故事《妈妈的话》,一年后结集出版,隔年获得“文部大臣赏”,使她声名鹊起, 奠定了从事儿童绘本、插画和绘画的人生道路。其后她与日共同事松本善明成婚,又隔一年,儿子松本猛出生,成为她许多作品的创作灵感。 

此后20余年,她以童稚与母亲的目光从事儿童题材的绘画,先后创作了9 400余幅作品,其中大部分收藏于她在东京和长野两处故居改建的美术馆。这次在神户兵库县立美术馆展出的是其中130余幅代表画作,作为《每日新闻》创刊140周年的纪念, 在《岩崎知弘展》的主标题之后,特意标出“母亲的目光·给孩子们的传言”这一副标题。 

先来看“母亲的目光”:展品大部分是描绘孩子与自然(花卉草木)、孩子与孩子、孩子与宠物、孩子与大人以及孩子自身,这些都是母亲的目光中的“被视体”。如《母亲节》(1972)描写伏在母亲左肩上的女儿,手持一枝鲜花,脸上洋溢着依偎的亲情与喜悦,而母亲却只见盘在脑后的发髻,但你可以想象母亲眼中泛出的极度温馨。如《红丝帽的女孩》,画作上的小女孩戴着高耸红丝帽,帽上落满雪花,一双小手戴着红手套,捂在下颚两侧,母亲的眼中此时肯定正泛起一片暖意。又如《绿风之中》(1973),和煦的春风里,戴绿帽穿连衣裙的小女孩,手执一束黄花,亭亭玉立,背后显然有着母亲喜悦的目光:吾家有女初长成。再如《相互寻找的狮子与小女孩》,一头硕大母狮,蹲着观看一个只见背影、玩具大小的单薄小女孩,在母狮的臀部却悠然停落着一只更小的鹦鹉,而母狮一派慈眉善目,很显然是女孩母亲目光的折射。 

综观画作里“母亲的目光”,全是关爱、期待和宽容。母亲对自己所给予的生命那份天然的关怀与怜爱, 呵护之间,喷薄欲出;面对儿女的成长,母亲有份期待,而与这份期待相始终的,总是忧虑与欣喜;面对儿女的淘气与挫折,母亲呵责之余,更多的还是宽恕与扶持。日语自创一词叫作“见守”(mimamoru),就是母亲目光的最好写照:以深情的注视守卫着儿女。这种母亲所特有的目光,几乎在岩崎所有的作品中闪烁,让你感受到其殷切与炙热。 

再来看“给孩子们的传言”:展品在在所透露的消息,就是“和平与幸福”,这是天下母亲的梦寐之求, 也是天下母亲的祈祷之声,这既是给孩子们的“传言”,更是给大人们的“传言”:为了世上可爱可怜的孩子们的幸福,我们需要反战与和平。越战爆发后,岩崎连续创作了《给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们和平与幸福》(1970)、《战火中的孩子们》(1972)、《孩子们的幸福》(1973)等,而稍后她在病中出版了《孩子们的幸福画集》(1973),成为她绝笔的画册。在生命的弥留时期,为孩子们呼吁幸福,是她作为儿童画家的临终“传言”。 

儿童画家岩崎的“目光”与“传言”,如果缺乏对画艺的精湛造诣,尤其是对色彩超群绝伦的把握,恐怕也无法传递如此久远。在习画时代,她不但受到西洋油画、水彩画的严格训练,还对东洋的绘技、书道了如指掌。她尤其对两宋时代传入日本、江户时期登峰造极的水墨画技情有独钟。通过展品中的《十五夜的月亮》(1965)、《花车》(1967)、《雨日留守》(1968)、《月夜散步》(1968)、《浴水晃动》(1970)、《万叶之歌》(1970)、《手捧葡萄的少女》(1973)等,可以窥见她将东洋绘画的技艺,如水墨画的晕染、 无骨与渴笔等技法,尤其是江户“琳派”的“溜”技,即一色未干又叠一色、色色相浸成其间色的画技,发挥到淋漓尽致。她晚年的成熟画作,轻盈简洁,色彩荡漾,仿佛有一种巨大的磁场,吸引着看客的眼目。 

惜乎画家享寿不永,英年溘逝,若假以年华,以其东西合璧的高超绘技,肯定会更上层楼,成为画坛一代宗师。

原载:2012年5月11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