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空气”的日本人
汉语里的“空气”(air)一词,除了指地球上人类呼吸的“氧气”(oxygen)之外,和英语一样,还指“气氛”(atmosphere)和“氛围”(mood),是一种像空气一般弥漫于一个特定场所、影响在场人物心理和行为过程的无形存在。这种存在超乎五官的感知,只能被第六感摄取感受。就像不少常用的现代汉语词汇一样,“空气”一词,很可能也是由江户时代的“兰学”(Dutch Learning)学者们在18世纪中最先创制的,然后出现在19世纪旅华传教士的《六合丛谈》之类汉译著述中。而将“空气”从呼吸必需的氧气转而用来指周围环境的“氛围气”的做法,则肯定是日本人最早开始采用的。
“空气”能“读”,当然是日本人的发明。发明者叫山本七平(1921—1991),是日本学界的一位奇人,用当今的时髦话说就是一位顶级的“牛”人。“牛”到什么程度?因为太平洋战争的勃发,山本高中没读完就肄业,被征兵去读了一段时间的士官预备学校,几乎没有受过哲学、宗教、社会学和心理学的正规训练,却在这些方面著作等身,而且还不乏一时“洛阳纸贵”的畅销书和历久常销书。除了战争期间在吕宋岛当了一年多炮兵和战后当了近两年战俘之外,他没有留洋的任何学历,却在1970年出版了一部非常神奇的论著《日本人与犹太人》,畅销一时。更为神奇的是,他在该书中使用了Isaiah Ben-Dasan的假名,而且此后长时间坚称作者另有其人,自己只是出版者。但是眼尖的学者很早就看出破绽,发现该书援引的译文中有大量误译,诟病作者不谙希伯来语和阿拉姆语(古阿拉伯语),而且其英语水准“还不及高中生程度”。连他生前挚友小室直树在其《思想的方法》中也毫不讳言地承认:山本是“典型浅学非才之人”,“说他是基督教大家纯属胡扯”,“号称基督教专家却误读《圣经》”等等,但是小室接着话锋一转,最后却称赞自己的老友堪与当时另一位学术巨擘丸山真男双峰并峙,因为他们都具备“以很少的知识一举看破事物本质”的眼光。《日本人与犹太人》中的日本人论,开创了这一类型研究的先河,赞誉鹊起,洵非浪得虚名。
山本1977年出版的《“空气”的研究》,就专门讨论所谓能“读”的空气。山本对能读的“空气”持批判态度,因为他发现日本的集团和社会常常被非合理(非理性主义)的“空气”所笼罩,因而导致非合理的决策。他以太平洋战争末期战舰“大和号”的冲绳海上特攻为例,这艘当时世界最大、号称“不沉之舰”的巨船,建造它花了当年国家预算的4%以上。因为缺乏空中护航,当时不少将领私下反对驶往冲绳参战,却受到“为1亿国民总特攻之先驱”的“空气”支配而最终前往,结果途中遭到300架美机的集中攻击而沉没,3 000官兵沉入海底。山本以此说明这种受“空气”支配的决策,经常会导致失败。
山本从日本传统神道教的教义中寻找“空气”形成的原因。神道教主张“万物有灵论”(animism),认为“神灵”寄宿于万物之中,所以日本人经常会把“绝对归依”的感情移入对象。山本把这一现象称作“临在感的把握”,他举例说一帧天皇的“御身影(玉照)”,在日本人看来就远非一枚相纸,而是天皇本人的“临在”。这种主体的感情移入和客体的“偶像化”融为一体,就形成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威“空气”,支配从属集团或者社会的成员。山本认为正是因为这种“万物有灵”和“临在感把握”的心理定式,日本人容易被“情绪化的口号”和“煽情性的图片”所驱动,这一类的口号和图片就是集团“空气”的显在外化。
山本还认为一种“空气”会由于“水を差す”(泼冷水)而改变,但只是被另一种支配性的新“空气”所代替,改变的只是“空气”的内容及其外在“口号”,而由“空气”支配的集团或者社会构造却无法改变。他举例战时的第一学期宣讲军国主义“大和魂”的教师,会在战后的第二学期改为宣讲欧美“民主主义”,如果你问起原因的话,他会告诉你因为战时和战后的支配“空气”改变了,宣教内容就会改变,主题性口号就会从“鬼畜美英”改成“感谢美国”了。山本悲观地认为“空气”支配的构造非但不可改变,而且抵抗的尝试和努力也会被目为“异端”而受到排斥责罚。他因此还发明了另一个术语:“抗空气罪”,以说明“空气”的不可抗拒性。
山本在其《“空气”的研究》中提出的问题,近40年来一直作为重要话语受到学界和民间的重视;对于“空气”的特性及其与日本社会关系的探讨也日渐深入,著述卷帙浩繁。大概出乎山本的预料,其中很多还对“空气”做出正面评价。“读空气”被目为日本人国民性的显著特点,与其相关的“不能读空气”,成为“不识时务”的代名词。2007年,在“读空气”一语问世30年时,其相关语“空気を読めよ”(读空气啊)的缩写“KY”还成为当年“新语流行语大赏”的主要候补语,至今仍然流行不衰。
大多数日本人生活在相对封闭的“世间”里,维护“世间”的和谐需要酿成一种“共同意识”,这种共同意识就是所谓的“空气”。从“村社会”到“世间”的转型,从共同意识到“空气”的存在,是日本人集团生活历史发展的结果。“世间”的存续需要“空气”,而“空气”也只能在“世间”社会发挥压倒性作用。“世间”和“空气”,是日本社会运作的基本形式。“空气”的存在使得日本人以与周围“他者”的关系为框架建立处世方式,降低日本社会的摩擦系数。对“空气”的解读,就是对周围环境的把握(what),对交涉对象的认识(who),从而筹措在何时(when)何地(where)以及如何(how)进入交涉的过程。正确解读“空气”,才能保证运作的正常展开;而不能解读“空气”,会引起方枘圆凿的尴尬,鸡对鸭讲,无法沟通。日本社会的相对安定,日本服务业受到普遍赞誉的“気遣い”(用心、走心,mindful)功夫,大概与日本人善读“空气”有关。
但是“空气”的形成也常常是一个非合理、非理性的过程,过于拘泥“空气”,正如山本所批判的,会使集团和社会的领导人放弃领导能力(leadership),迎合舆论所凝成的“空气”而做出错误决策,并在事后逃避责任;也使日本人普遍追求“平庸”,人云亦云,党同伐异,缺乏创新。解读现场的“空气”是适应的开端,而能“因势利导”,改变和形成新的“空气”,才是“王道”。
原载:2016年1月21日 上海 澎湃新闻“外交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