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厕所看文化

4. 透过厕所看文化

“进”和“出”的文化含量

上海世博会“日本产业馆”有两大卖点:高级日料店“紫”的上品怀石料理和号称“世界最舒适”的厕所。一“进”一“出”,给产业馆主题“来自日本的美好生活”,做了最佳的诠释。其主题剧场称为“宴”,而场中高清大型屏幕上最为引人注目的内容,为全息影像“青花便器”,呼应主题“进”和“出”,充满着文化匠心。日本文化近年来进入中国,尤其是在上海等大都市,最为显著者便是“和食”和“和式”便器,主要街道上随处可见各类“和食”餐馆,而“东陶”(Toto)和“伊奈”(Inax)的陶瓷洁具如便器,成为酒店宾馆盥洗室的上等设备,而且正在大规模地进入普通民居,据说光东陶一家的便器,每年在中国就销售100万台以上,而且还大有增长潜力和趋势。

“和食”作为一种健康自然的美味,在世界各大都会攻城略地,迅速崛起,因其顺应都市生活的新潮流,将来或许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料理之一,这里暂且不做细论。本文拟通过日本的厕所这一扇窗口,窥探日本文化的某些特点。

浪漫的“川屋”

厕所和烹调,作为文明的表征,具有一般古老的历史。根据日本考古学家的推测,日本岛多河川溪流,绳文时代的厕所,不少建于川边河岸,用木材搭成一座高台,临河置坐杆拉手,坐于杆上方便,泄物入河,随波逐流,既不留下污秽,又成鱼虾之饵,俨然形成一道良性循环。当时有语言但尚未有文字的绳文人,把这类方便处所叫作“kawaya”,飞鸟时代传入汉字汉语后,其汉字表记就是“川屋”,即“河边小屋”。“厕”字传入后,一直作为正式称呼沿用,直到近代才被土语“便所”和洋风“トィレ”所代替。“厕”在保持其汉语古音“し”(shi)如“厕坑”(shikou)之外,大和音“kawaya”成为其训读,其他如关联字“圊”和“溷”,也都读作其音。汉代人发明了马桶的前身“虎子”,可以携带进入朝廷,供皇帝和大臣们内急时方便,这种虎头造型的圆形便器似乎后来也传入日本,当时被日本人称为“omaru”,汉字表记就是“御虎子”。就像后来的“青花便器”一样,日本的厕所文化,显然和中国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川屋”所代表的远古厕所文化,还充满着原始的浪漫气息。《古事记》中卷写到日本初代的神武天皇择偶时,有过这样一段神话:“(神武天皇)求为大后之美人时,大久米命曰:‘此间有媛女,是谓神御子。其所以谓神御子者,三嶋湟咋之女,名势夜陀多良比卖,其容姿丽美故,美和之大物主神见而感。其美人为大便之时,化丹涂矢,自其为大便之沟流下,突其美人之富登,尔其美人惊而立走,乃将来其矢,置于床边,忽成丽庄夫,即娶其美人生子,名谓富登多多良伊须须岐比卖命,亦名谓比卖多多良伊须气余理比卖,故是以谓神御子也。’”其中“命”为“神祇”,“比卖”(姬)为“女神”,“富登”为“女阴”。神武天皇的岳父母在厕所遭遇,男神不惜化身“丘比特”的爱箭,直捣黄龙,最后和女神喜结连理,生下神御子,后来的神武天皇皇后,让后世的读者艳羡不已。

这种古老的“川屋”式厕所,在日本一直延续到晚近。近代“耽美主义”文豪谷崎润一郎写过一本《阴翳礼赞》,就是从写厕所开始,到写厕所终结,字里行间,流露着对传统“美意识”的眷恋。谷崎称文学泰斗夏目漱石视每天早晨的“出恭”为其人生“一大快事”,因为在排泄的“生理快感”之上,传统厕所光线的“薄暗”“彻底的清洁”和“可以听到蚊呻声的静寂”,让他“最为感心”。这就是谷崎所追求的“阴翳”世界的“幽玄”之美。他还描写自己在“川屋”方便的体验,当骋目下望时发现:“令人目眩的下面,可以看到远处河滩上的泥土和野草,菜地上有盛开的菜花,蝴蝶纷飞,行人往来,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没有亵目的污秽,也没有掩鼻的臭气,伴随着释放的“痛快”,是赏心悦目的烟景,相得益彰,与其说是单纯在“解溲”,还不如说是同时在“审美”呢。

东西厕所文化

与此相对比,中国的厕所文化中,不乏春秋晋景公踏空溺毙粪坑,战国蒯聩和孔悝的“厕中之盟”,汉高祖内急时把臣下的“儒士帽”翻过来当便器撒尿,其发妻吕后将斫断手足的戚夫人投置厕中当“人彘”,晋代大将军王敦如厕时食尽“漆箱”里消臭用的干枣而让人耻笑,宋太祖误将便盆当酒器,明末穆太公“淘粪”发财,清末慈禧太后火车外游时出恭用的“如意桶”以水银置底消臭等描述。《论衡》早就下过结论说:“夫更衣之室,可谓臭矣。”而连这样臭气熏人的公共厕所,整个北京城,跨越明清两代,却屈指可数,故“道中便溺”,在在可见,以至“重污叠秽,处处可闻”。故明代有学者指出,“京师无厕”的结果,让京师本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厕所”,臭不可向。

城市规划比较先进的欧洲怎么样?“香江一支笔”林行止先生,足迹遍布欧美,见多识广,他写过一篇专文《古今“便便”业》,收在他的随笔集《说来话儿长》中。林先生大幅介绍中世至近代的欧洲“便便”业,举凡伦敦、爱丁堡、纽伦堡、佛罗伦萨等大都会,都在相当长时间里有当街倾倒“夜香”(我们说“黄金万两”)的习惯,臭气逼人,巴黎一时更有“臭都”(city of smells)之称,看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回到日本,再说飞鸟时代的贵族。城居生活当然使得他们不能再去流连“川边小屋”了,而且在野外堂而皇之地“暴臀露阴”(现在叫“走光”),也有违他们的贵族身份,于是就把路边的壕渠、阴沟之类引进宅邸,设置厕所,让排泄物通过明渠暗沟流走。奈良时代,因为排泄物污染下水道,又有碍观瞻,政府发布政令禁止在平城京内排出泄物,“引沟入居”的厕所逐渐消失,在平安时代开始,代之以竹木制的“樋筥”或者“樋箱”,一种由“御虎子”发展而来的可携带坐式便器,也有将其置于专用的房间,称为“樋殿”(我们叫“马桶间”),成为后世厕所的前身。而庶民百姓,大概还是一如既往,溺便于旷野,任自然去净化秽物。因而住居有无厕所,成了当时身份高低的标志。

清洁的国度

从镰仓时代开始,粪便作为有机肥料,称作“下肥”,大规模使用于农田,对提高农产量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十五六世纪绵延了150余年的“战国时代”,虽然出现大量战死人众,而日本的总人口却从1 000万上升到1 700万,不少历史学家将其归因于农业产量的提高。当时的江户城(即现在的东京),“公众便所”林立巷口街首,由业者雇人用杉桶或者竹桶挑去回收集中地,车载船运,送往郊外,施肥农田。下肥作为“商品”,随着市场价格浮动,史载其价昂贵时,农民无力购买,抱怨连连,曾经联袂举行过要求降价的“示威游行”。

十六七世纪开始,江户城的常住人口超过100万,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却很少发生同时期欧洲大都会所遭遇的“臭气熏天”,让来访的欧洲传教士们目瞪口呆。写过影响巨大的《日本史》的葡萄牙籍耶稣会教士路易斯·佛洛伊斯(Luis Frois,1532—1597),后来在其《日欧文化比较》一书中大赞:“日本的街道真的太干净了!”这类惊叹并不少见,如江户后期旅日的德国医师佛朗兹·西波德(Franz Siebold,1796—1866),也在其旅行记《参府纪行》中,记叙日本人善于管理秽物和清扫街道。

如厕之道

京都的东福寺,保存着日本“最古的厕所”。厕所在禅寺的东侧,称为“东司”, 雅号“百雪隐”,至少已有600年的历史了。长30米,宽高各10米的木制建筑,其中置两列一大一小一组的瓮缸,右侧大者用于大便,左侧小者用于小便。禅寺是佛门修行重地,如厕规矩森严,可以称为“便之道”。如厕者先将衣物挂于专属的衣架,然后在厕所门口右手提桶汲水,左手拉开扉门,脱下草屐,换上厕所专用的草鞋,跨上便器解便,完事后用三角形木片揩净屁股,置入盛水的木桶洗净,右手持桶水,并以左手居中掬捧,以防溅突,注入便器清洗一过,换回草屐,将桶送回门首,待后一批僧人使用,然后正衣离开。这种迹近仪式化的如厕行为,看起来颇有点麻烦,但古今的日本人却大多不惮拘泥,借以保持厕所的洁净。

日本是亚洲最干净的国度之一,大概和这种传统“洁癖”有关,而这种传统,据说和日本的本土信仰神道教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对神道教的教义用两个字来概括,也许最合适的便是“清洁”一词。《记纪神话》中伊邪那岐逃出“黄泉国”(地狱)后,首先从事的便是在阿波岐原的河川里,“禊祓”净身。传说正是在他净身的过程中,诞生了日本人的祖先神“天照大神”等“三贵子”。神道教讨厌“污秽”,信徒参拜时必须净身,否则不为“神佑”。据说因为这种“洁癖”,日本的神社向来只管“结婚”和“生子”,而把其认为“不洁”的“丧葬”,推给佛教寺庙去操作。神道偶尔也会举办“神葬祭”,但绝对不能在神社举行,而必须在丧葬社或者丧主的居所举行,以免玷污神社洁地。

信仰层面的“洁癖”

日本人的“洁癖”,正是因为来自卫生措施(形而下)以上的宗教信仰(形而上),所以会那么拘谨执着。日本人从小学开始,就被灌输这种“清洁”信仰,使用便器之后,要将其清理干净,让下一个使用者也能干净使用。譬如说用过卷筒手纸后,常常有人会将手纸的端口叠成三角状,以便下一个使用者快速找到端口等等。而将便器搞脏不加清洗的人,会受到师长的斥责和伙伴的鄙夷。笔者发现不少日本人宁可憋屎忍尿,也不在不洁的厕所方便。很多人在家使用坐式马桶,外出却选择蹲式便器,因嫌坐式垫圈不洁。日本人外游归来后,通常抱怨最多的是旅行地厕所不洁的程度。

日本的公共厕所,大抵设在车站或者商场之中,很少在大街上看到。目前(2010)日本全国的便利商店和加油站数目相埒,各有4.7万家左右,大多都设有厕所,可以自由方便,未必要求使用者购物或者注油。笔者在日本待了十多年,在外使用最多的便是这一类厕所,大部分都比较清洁。除了便利店和加油站安排专人轮流清扫看管之外,使用者的卫生意识和卫生习惯,是维持清洁的首要条件。笔者年前指导本科生写过中日便利店比较研究的毕业论文,曾经指示该生建议国内便利店也普遍安置厕所,既解决大城市的“就厕之难”,也提高顾客的光顾率。现在想来,至少在当下有点难以实行,因为不单单空间不易筹措,鉴于维持远比设置难的情形,目前似乎还缺乏使用者参与维持这一保证条件,大部分的便利店需要设置专人管理厕所,才能让其持续发挥作用,就像大街上的公厕一样,这目前看来仍属“不可能的任务”(mission impossible)了。

兼及人性与环保

日本厕所设备在人性关怀和资源节省之上,可谓动足脑筋。近年来“温水洗净便座”型厕所,在日本迅速发展,普及于政府机构、公共机关、学校、旅馆饭店、商铺等处所。便后洗净,不但是清洁问题,而且是健康问题。美国人的痔疮患病率为人口的80%,德国人为70%,国人有“十人九痔”的说法,估计也在七八成,而日本人的发病率才两三成,明显较低,除了饮食沐浴和运动的习惯之外,卫生条件和习惯也是重大原因。洗净式厕所,绝对有助于降低痔疮、肛裂等的发病率。

日本女性在用厕时,有八成以上在意排泄的声响,于是一再按钮冲洗,以水声抵消排泄声,造成用水的严重浪费。因此近年来很多女厕都内置“音姬”装置,按钮之后,模拟水流声或者音乐声顿起,以免浪费水资源。最近日本国内流行“环保音姬”商品,女性携带这种小挂件如厕,方便时按钮播乐。东陶和伊奈等大洁具开发商,开始向市场投入“高科技”便器,在自动消臭清洗干燥功能之外,还有化验粪便功能,在显示器上列出各项指标,及时报告隐患。东京羽田机场的女厕所内,安置大型彩显屏幕,播放和健康美容有关的各类资讯,大受使用者欢迎。最近伊奈投放市场的“无臭无水小便器”,成为环保节能利器。小便器每次冲洗原本需要4立升用水,以男子平均白天使用4次、(2010年)全国男性劳动人口十分之一的370万人使用计算,一天可以节约5.92万吨水,一年就是2 160万吨水,一年“减碳”量为8 579吨,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厕所是一国科技发展的窗口,更是一国文化乃至文明显示的窗口,理应和餐馆一样,可以登入“大雅”之堂。《说文解字》说:“厕,清也。”《释名》诠释说:“至秽之处,宜常修治,使洁清也。”让我们回到立厕的初衷去吧。

原载:2010年8月10—11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