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度汉字看日本人的忧虑
“日本汉字能力检定协会”每年从11月初开始,向全国各地征集最能代表一年“世相”的汉字,在12月中发表当选汉字,称为“年度汉字”。当选的汉字随后由京都名刹清水寺的当家高僧森清范贯主在媒体的见证下,挥毫书写。这一仪式抵2015年,已经举行了21回,以其准确度和公信力,成为一年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经常可以让人从当选汉字中,看出这一年日本民众的忧戚悲喜。2015年从征集到的近13万有效选票中,“安”字脱颖而出,成为年度当选汉字。森老和尚照例在挥毫之后,对媒体发表感想,发了这么一通议论:
“安”字本指家中女性带来的宽松舒心,但是这次选择“安”字,我想应该是“不安”的意思吧。对安保法制是否妥善的不安,社会上还存在不安,自然灾害也让人不安,去国外旅行时,难民、战争和恐怖活动所引起的对生命的不安。选择“安”字的背景,我想是来自“一定要在明年建设一个安心和安全社会”的愿望吧。我就是带着那种愿望书写了这个字的。
到底写了21年当选汉字,其对“安”字当选理由的解释,透出一代名僧的火眼金睛。何以见得?你看排名第二的“爆”字和第三的“战”字,都非“善”字,当然会马上明白老僧言之确凿,难以撼动。再看每年同月稍前发表、与“年度汉字”相映生辉的同年“新语流行语大赏”当选语:“不许安倍政治!”“SEALDs(反对《安保法案》的学生组织缩写语)”等,你就会对他所言深信不疑了。
“安”字首先是日本国民对“安保法制”(即《安全保障关联法案》,简称《安保法案》)的忧虑。日本国会在执政党和政府尚未充分向国民解释清楚之前,就在9月中强行通过新的《安保法案》,引发了战后安保政策的重大转换。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后,在占领国美国的主持下,颁定和施行《和平宪法》,宪法“第九条”尤其规定了三大原则:放弃战争、不保持战力和否认交战权。日本在《和平宪法》的拘束和保护之下,甚至在美苏冷战时代,也得以从容发展经济,20年卧薪尝胆、休养生息,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但是经济发展的结果,也让不少日本政治家生出突破《和平宪法》樊篱的念想,矢志要让日本成为“正常国家”,即拥有战力、以防卫名义持有战争决策权的国家。现首相安倍晋三就是其中最为出色的“勾践”型政治家,其一生最大的悲愿就是改订《和平宪法》,去除“非战”的第九条款项,使日本成为与其经济规模相应的“政治大国”。
“安”字其次反映的就是对首相安倍要摆脱“战后体制”(戦後レジームからの脱却)的忧虑。安倍在第二次重做阁揆执政以来,强化日美安保同盟,以“温水煮蛙”的策略,步步为营,从建立国家安全保障会议、重构《安保法案》基盘,到获取集体自卫权、纠正非核三原则和撤废武器输出三原则等紧箍咒,旨在最终撼动《和平宪法》的根基,实现“改宪”夙愿。美国奥巴马行政当局“重返亚洲”、遏制中国的外交政策转移,给安倍的宏愿带来了适宜的国际环境和决策动力。2015年9月,安倍及其执政自民党通过一系列《安保法案》,让安倍登上了实现梦想的第一座大台,他当然踌躇满志、欣喜莫名。
随着新《安保法案》的通过,集体自卫权就呼之欲出了。此后日本自卫队不但可以行使得到宪法允许的自卫武装反击,还可以在盟国进入战争状态时主动配合出击,走出单纯防卫的传统国防格局,在世界其他地区合同盟国行使武力。新的《安保法案》之“安”,再加上其策动者“安倍首相”之“安”,年来让很多日本人对“安”字原本所代表的“安心”“安全”“安堵”做了重新诠索和思考。他们开始感觉“不安”了。“安”倍和《“安”保法案》,究竟要将他们带向“安全”还是“战争”?日本的地缘环境,处于可能与其盟国美国发生冲突乃至战争的俄国和中国之间,而上述这对“安”宝,很可能会导致日本因为美国而卷入战争。再看安倍内阁,紧接着在10月份发动成立“国防省防卫装备厅”,统一陆海空三军的指挥策定,并拟订全土战事部署。年底通过的翌年2016年度防卫费预算,在连续四年增长的基础上达到5.911兆日元(相当于410亿美元),也是史上初次突破5兆日元的大关,比上年增长2.2%,而同年的重点预算“公共事业费”才5.973 7兆日元。
这些行政举措,让很多日本人陷入深深的不安。2015年是日本近年来反战情绪空前高涨、反战活动空前活跃的一年。日本的知识分子和一般民众,相继成立各种反新《安保法案》和反战、捍卫宪法“第九条”的社团组织。继承老牌和平主义者、诺奖得主大江健三郎领衔的“九条之会”的卫宪反战精神,日本很多大学都成立相应社团,参与反对新《安保法案》运动。很多日本的劳工组织和家庭主妇,也都积极组织或者自发参加这些反对双“安”的抗议活动。上文提到的全国学生组织“SEALDs”,就是在这一年大波巨澜中涌现的佼佼者,一时名闻遐迩。其名称“SEALDs”(全称“Student Emergency Action for Liberal Democracy”,即“自由民主主义学生紧急行动”的缩语)还成为本年度的流行语。该组织从年中开始壮大,遍及全国各地,学生们举办青年学习会,举行街头示威,参与各种反战、反《安保法案》活动,其领袖奥田爱基还一度被邀入国会宣讲其问政要旨。当前“SEALDs”在全国活动的具体目标,就是让投票赞成新《安保法案》的国会议员在下次选举中落选。根据该组织通过各类媒体的调查,2015年至少在日本全国2 000多个地方发生过大小规模的反新《安保法案》示威活动,估计有130余万民众参与了街头示威。7月份,为了阻止新《安保法案》的通过,国会前曾经发生了12万人以上的示威包围抗议游行,其壮观被世界各大媒体如BBC和CNN播向世界,起到轰动效应,一定程度上让安倍内阁和执政的自民党鹰派有所收敛。
但是,保守的日本社会似乎仍在继续鼓励安倍和新通过的《安保法案》挑战《和平宪法》的底线。2016年参议院选举很可能是两种势力的摊牌时机。普通的日本民众面对着战争与和平的较量,又纠缠于经济衰退与恢复的拉锯局面,日本人世事无常的思维定式,把他们卷入惴惴“不安”之中。年度汉字的甄选,再次透露出日本人所谓的“不气味”(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以及他们对“安全”与“安心”的焦虑等待。
原载:2016年1月5日 上海 澎湃新闻“外交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