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职人文化
菊与刀的统合
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1887—1948)在名著《菊与刀》中,以菊和刀概括日本的民族和文化性格,认为“刀”是日本民族性格“好勇斗狠”的标志,“菊”则是日本民族性格“纤细柔美”的象征,“刀”和“菊”共同构成日本民族矛盾的文化性格。
其实在古代日本,刀和菊很早就统一在一起了。笔者举两个事例予以说明。第一是平安末年的后鸟羽天皇(1180—1239):这位天皇对刀和菊似乎特别钟爱,他把各地的工匠召集到朝廷制作刀剑,甚至亲自烧冶,把自己设计的十六花瓣菊纹镌刻于剑身。他还将菊纹印在皇家服饰和车舆之上,使其成为皇族家纹,后来就有了“菊花王朝”之雅称。第二个事例是江户时代的“肥后武士菊”:肥后藩主细川重贤(1720—1785)在藩府设立菊坛,指挥属下佩刀的武士四季种菊,很多武士因而成了“菊细工”,即掌握高超菊艺的“职人”。武士秀岛七右卫门,菊艺精湛,自成门派,被称为“秀岛流”;所撰《养菊指南车》(1819),成为古典菊谱的最高经典。这一传统赓续了240余年,使“肥后武士菊”成为日本古典菊文化的最高典范,堪称“菊道”。
无论是后鸟羽天皇的菊刀,还是肥后武士的菊艺,都将菊与刀融汇在一起,前者是刀中有菊,后者是菊中有刀。将两者糅合在一起的,便是天皇下窑、武士艺菊的“职人”精神。再说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写成于六十余年前。战后日本被迫制定了《和平宪法》,“刀”被锁入库中。不能碰“刀”的日本人,将其精力倾注于以“菊细工”为代表的“职人”活动,通过精益求精的“日本制造”,创造了“日本奇迹”。“刀”已淡出,“菊”则独存,所以再以“刀”和“菊”来形容日本当今的文化性格,恐怕有点过时了。从这个角度而论,如果一定要拈出一个意象来指代日本民族性格,恐怕首选还是“职人”气质吧。
“老铺”与“职人”
日本420余万家中小企业,是“日本奇迹”的主要创造者。其中有超过10万家百年以上的“老铺”企业,成为中小企业中的台柱,由几十万“职人”充任其主要构成。韩国中央银行在几年前对世界41个国家的“老铺”企业做过一个统计,发现有200年以上经营历史的共有5 586家,其中日本占了3 146家而居榜首。其余老牌工业国家,依次为德国837家,荷兰222家,法国196家,三国总共还不到日本数字的四成。其他还有美国14家,我国9家,印度3家。所以日本可以称为“老铺大国”,而支撑“老铺”的便是“职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把日本称作“职人”国家。
日本从飞鸟时代传入华夏的典章制度之后,也将社会分成“士农工商”,但是“劳心者”和“劳力者”之间,壁垒并不森严,“工”即“职人”受到相当尊重。司马辽太郎在其《日本的原型》中指出:“日本保存了世界上少有的尊重职人的文化”,他把这种文化称作“重职主义”。他举镰仓和室町的武士为例,他们一边当“兵”习武,一边兼“职”打工。不单单武士“兼职”,连室町名门“伊势”家,贵为“领主”,竟然也世世代代“兼职”,制作“家传”马鞍,以“劳身”为荣。上述后鸟羽天皇亲自锻冶刀剑,当然也是这种“重职主义”的体现了。
“职人”的“神业”
“职人”文化在江户进入全盛时代,江户城(现首都东京)人口繁盛,顶峰时超过100万人,其中一半为本地和各地驻京的武士,而大约有25万手工艺职人,为贵族和武士提供日常生活用品,如织染、陶器、涂漆、五金、玉石、人偶、和纸和木竹品之类,当然更多的还有餐饮、栈房、钱汤(公共澡堂)等服务行业,一时“职人”高手辈出。“职人”是传统工艺(服务)的承传者,他们从上代承受技艺,一生以“目无旁视”的专注精神从事其职,完善技艺,然后传薪给下一代职人。
职人往往把自己的职业视为“神业”,尤其是承自祖上的家业,更是先祖神灵的托付,职场就是“神棚”,“人在做、神在看”,必须持有十二分的“虔敬”,就像对待神祇一样,秉持“敬畏”的态度来从事其业,以维持先代传下来的“祖业”。既然是“神业”,各行业职种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一定要分出高低的话,手工艺职业,似乎当今依然受到高度尊崇。日本有个出名的“Hello, Work!”职业调查机构,专门调查13岁以下少年儿童的“憧憬”职业。这些“童稚”心目中的理想职业,往往具有指标性质。其统计显示,历年最受憧憬的职业是蛋糕师,领先于专业运动员、医师和公务员。
传统的日本职人往往一生从事一职,很少会“见异思迁”。日本人自造了两个成语,很能说明问题。一个叫作“一生悬命”,即“一生”把“命”都“悬”在所从事的“职事”上,是敬业精神的具体写照。另一个叫作“一筋”,有点类似笔者的家乡话“一根筋”,就是专注于“一道”“一艺”,从一而终,绝无变心。其出典为“无能无才,仅此一筋”(《幻住庵记》),本来是指别无长才,只好“以勤补拙”。日本人尊重勤勉的“职人”,往往超过崇拜出类拔萃的天才。
“泛职人文化”
日本文化主“敬”,除了多神教传统背景之外,恐怕更是“职人”精神的反映吧。“敬业”精神使得职人不敢怠慢自己的“神业”,通过勤勉和努力,追求技艺的完善。这一完善过程,归纳起来有三大境界。首先为“达人”,即“通达”本业技艺,达到于本业“无所不知”的境界。其后技艺更为精进者为“名人”,即以“一艺之秀”,声名远播,成为本业的代表人物。技艺最高者为“国宝”,或称“人间国宝”,是国家“文化财”或者“无形文化财”的创造者和保有者,作为行业的最高境界,技艺臻于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作为行业之“神”受到全社会的尊崇。日本政府到2010年9月为止,在“工艺”一项,共认定全国陶艺、漆艺、织染、竹木金石诸工等165名手工艺职人为“人间国宝”,给予特别资助。
日本传统的“职人”精神,并不限于“职人”行业,而是遍及整个社会,笔者将此现象命名为“泛职人文化”。譬如在日本媒体常见“政策职人”“相扑职人”“科学职人”和“教育职人”称呼,均指在本领域里掌握高超技艺的能人,而不一定是以手工谋事的职人。尤其是“劳心”的政治职业,本来和手工艺职人相去甚远,但日本多有以政治为业者,祖孙相传,有迄四五世代者,被称为“政治屋”,好比说是政治老铺。因此,“泛职人文化”是日本文化性格的主要特征之一。
各行业从业人员的“专精”“道地”式的努力,是“泛职人文化”的最大优点,使得日本继荟萃各国科技精英的美国之后,成为握有世界“最高技术”的第二大国。美国军方用于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的尖端武器,如诱导炸弹和电波干扰装置等,其关键部品多由日本的企业制造。又如理化学研究所和富士通联合开发的超级电脑“京”,其运算速度达每秒8 162兆次,被评为今年(2011)“世界第一”,而且明年(2012)计划达到1万兆次,一时几乎无人能望其项背。再如渊源于江户“节能”传统的日本当代节能技术,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到去年(2010)为止,和环境、节能有关的世界专利技术申报,八成来自日本,其中大部分为相关行业的“职人”所提供,节能技术被看好为日本第三度崛起的重要法宝。
“职人文化”之瑕疵
不过这种“泛职人文化”也有诸多弱点,作为日本民族的文化性格,引起不少问题。首先,职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行业,目不旁视,往往缺乏对行业发展方向的前瞻性;而且因为将自己的行业视为“神业”,导致心胸狭窄,无法接受外来的新事物。笔者举一个事例:中国人“海盗”首领王直,在1543年带领葡萄牙商船,进泊日本的种子岛,向日本传入原始的铁炮(长枪)。铁炮技术传入以后,引起战国之雄织田信长的高度重视,他组织所辖职人研制改进铁炮技术,迅速武装自己的军队,使其在短期内所向披靡,差不多摆平了中部、近畿地区的各路诸侯。其后丰臣秀吉踵继其事,以枪炮的优越技术统一日本,继而进犯朝鲜半岛,还梦想并吞华夏。当时日本的枪炮制造技艺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全世界泰半的长枪都由日本制造。但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之后,尊崇武士。而江户武士崇尚一对一的剑术,认为枪炮“素人”能使,不需要十年磨一剑的历练,不成其为“技艺”。当然也由于枪炮在民间难于控制、日本四面环海而无外敌入侵、江户长久和平等缘故,枪炮制作从“许可”制开始,稍后改由国家“垄断”,最后全面停止了制作。当1853年佩里舰长率领的“黑船”,开来横滨发炮叩关时,日本军队已无枪炮可使。武士阶级拘泥于传统武艺的短视,是枪炮“进而复出”的主要原因。
“泛职人文化”的第二大弱点是将从事职业细分化,囿于单一思考的习惯,缺乏整体把握的能力。持单向思维的职人,往往见树不见林,而且陷在“树”间不能自拔。
看来日本要再度崛起,“职人”精神不可或缺,但是日本若要在亚洲或者世界上发挥更大作用,尤其是和邻国和睦相处,却又必须摆脱职人的目光短浅和心胸狭窄等气质。作为“职人”国家的日本,“职人”精神亟待更新。
原载:2011年11月10日 北京《百科知识》(2011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