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假名与汉字

8. 假名与汉字

万叶假名

上古日语即所谓口耳相传的“原日语”(Proto Japanese),俗称“大和日语”或简称“和语”(Yamato Japanese),以与后来传入的“汉语”对应。和语是没有书面记录系统的,这种情形从绳文时代持续至弥生时代,至少绵延了1万余年,直到公元四五世纪的古坟时代,汉字汉语大规模传入日本时才发生改观。其时大和政权在势力所及的地区引进汉字、汉文、汉典,乃至汉制衣食住行体制,建置政体,构筑社会。汉字成为和语的书写符号,和语开始有了自己的文字记录。

就像清季林则徐、魏源组织大规模编译介绍海外物事的《四国志》与《海国图志》一般,用汉字音译标注西方文物制度时,往往捉襟见肘,出现像“布力士顿阿付离墨阿付观特罗尔”(President of the Board of Control,汉译:运营委员会主席)和“占色腊阿付离律治阿付兰加司达”(Chancellor of the Duchy of Lancaster,汉译:兰开斯特直辖领地之国王代表)这样难以卒读的词语。用汉字标记和语,就出现过同样令人费解的词语,如《古事记》里男神、女神“合体”后的相互赞叹:“阿那迩夜志爱袁登古袁”(あなにやしえをとこを,汉译:多棒的男人啊!)、“阿那迩夜志爱袁登卖袁”(あなにやしえをとめを,汉译:多棒的女人啊!),没有后世的语体转述,当代日本人谁也读不懂。不同的是,七八世纪的日本人用外来的汉字语音,标记自己固有的和语,而19世纪的林、魏所组织的译介,则是用自己固有的汉字语音,标记海外的文物制度。

当日本人逐渐理解和掌握汉字的音义后,他们就开始极力规避当初音译所引起的难解与尴尬,于是在7世纪中的平安时代,据说受到当时在朝鲜半岛业已成熟的汉字表记系统“吏读”的影响,贵族们在创制书写“和歌”时,用一些耳熟能详的固定汉字,如“阿”“伊”“宇”“江”“於”等表记和语发音,称为“借字”或者“假名”,即“假借”汉字以“名物”。因为这些和歌后来都收录在《万叶集》中,所以这些借用于标记和语的汉字,就被称为“万叶假名”。不过万叶假名虽然克服了当初随意使用汉字标记和语的陋习,却依然没有完全脱离汉字音译的窠臼与不便,就像7世纪的和歌“皮留久佐乃皮斯米之刀斯”(はるくさのはじめのとし,汉译:春草初长之岁),还是令人费解。

平假名·片假名

大约在八九世纪之交,一群奈良的学僧在研读汉籍佛典时,嫌“万叶假名”所取借字过于繁复,尝试只取其偏旁,以求省简之便,如“ア”“イ”“ウ”“エ”“オ”,除了“エ”取“江”字的声符外,其余皆取“阿”“伊”“宇”“於”的义符。此外,更多的是只取汉字的一部,如“サ”(散的左上)、“ク”(久的左侧)、“フ”(不的左上)、“ム”(牟的上部)、“メ”(女的右下)、“ヤ”(也的上部)等等。因为取自“万叶假名”借字的一段半截,所以被称为“片假名”,“片”即“片断”“单只”之意。片假名未脱方块汉字的硬拙,一笔一画书写,稍嫌滞碍,稍后又以同一途径,从书写简化的汉字草书发展出另一种假名,如“あ”“い”“う”“え”“お”,就分别取自“安”“以”“宇”“衣”“於”的草体书写,因其平滑圆转,被称为“平假名”,而且因其多用于知识女性,又被称为“女手”,以区别于多用于男性扎堆的官场、寺院而被称为“男手”的汉字及其片假名。

后世所称的“假名”,一般不再包括过渡时期的“万叶假名”,单指“片假名”和“平假名”,以与被称为“真名”的汉字对称。当时的日本人崇奉汉字,将其冠以“真”字,指其正统性与永久性,而谦卑地用“假”字冠于自创的“假名”表记系统,指其假借性与临时性。假名虽然出身汉字,但是已经完全摆脱汉字母体的音义束缚,成为一种表音系统。其后假名逐渐脱离原初的单纯注音功能,在担当自成一格的词汇之外,还承担了和语的语法功能。假名在歌谣文章中与汉字混用,经过后世的日益改善,逐渐成为日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假名的诞生,使得日语成为一种富于表现力与能够兼收并蓄的独立语言。可以说假名的发明,是日本古代语言与文化发展史上最为重要的事件。

表意表音相兼

假名与汉字的混用,使得日语既是一种像汉语一样的表意语言,又同时是与汉语相异的表音语言,兼取表意语言语义结构的稳定性和形象性、表音语言词汇生成的灵活性和兼容性。一种语言里同时具备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优越性,大概在当今世界主要语言里,还非日语莫属。

假名的“五十音图”,剔除“や行”与“わ行”的五个重复音标后,其实只有46个音标。除了最初“あ”“い”“う”“え”“お”五个元音与最后的鼻音“ん”可以兼做音素之外,其余从“か行”到“わ行”的40个音标,都是音节,即辅音与元音的组合。加上此外派生的几十个浊音、半浊音、长音、促音、拨音与拗音,假名(也是日语)的音节数才一百多个,简单易学,亦便于掌握。而根据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的排列,汉语拼音共有一千多个音节,超过假名的11倍以上。尤其是拼音的声调,不经过较长时间的训练,很难遽然把握。

掌握“五十音图”后,即便不识汉字,也能用日语简单书写记录。日语虽然也有重音、轻音之分,但没有声调,能读出假名,即能成句成文,大体无碍于传达交流,亦能单以假名书写行文。而不谙汉语拼音的声调,不明语句的轻重缓急,往往会构成对语义传达的妨碍,无法完成交流。而且即便掌握了汉语拼音,不能辨识汉字的话,仍然无法书写行文,因为汉语拼音只是个纯粹的表音工具,并不是构成汉语的书写成分。

假名的能耐

假名在传译外来地名、人名、机构名、一部分概念时,以其音译功能,能够达到快速、准确、标准等指标,进入书写系统。日语能够快速、准确地移译外语著述,假名功不可没。假名的这种快速音译功能,使得现代日语充斥外来语,光被称为“カタカナ语”的片假名外来语,根据2002年出版的近600页的《カタカナ语新辞典》所列,就超过1万词条,可说到了“泛滥”的程度。汉语像“カタカナ语”这样明显的外来语大概要少得多,因为拼音并不参与汉语外来语的构成,在此不作论述,但以汉语外来语做参考比较,就可以看出假名在构成日语外来语方面的活跃程度。一份2008年对当时《人物》《读者》和《电脑爱好者》三种畅销中文杂志的统计,共得外来语2684条,其中包括很多电脑缩略语。比起日语中的外来语,明显见少。

假名的神妙,还在其超强的拟声、拟态功能。日语大概是世界主要语言中拟声/拟态词最为丰富的语言之一,根据小野正弘2007年出版的《拟音语/拟态语4500 日语拟音·拟态语辞典》(擬音語·擬態語4500 日本語オノマトペ辞典),日语共有4500余拟声/拟态词,其中至少两成左右活跃于日常会话中,如“メーメー”(羊叫声)、“ガチャン”(门关上之声)、“ドキドキ”(心脏悸动之音)、“ めろめろ”(恍惚的神态)、“ ばらばら”(散乱的情形)等,对声音与形态的模拟惟妙惟肖,绘声绘色,把黏着语精于描述声音形态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假名,设想日语一直沿袭“万叶假名”的路径,使用汉字标音,至今不变,一定很难生成这么多传神的拟声/拟态词汇。

作为对照参考,英语大约有350余拟声词,常用的不多。中文方言的拟声/拟态词资源非常丰富,但是大多无法著录于书写汉语,只能口头流传。高文达的《近代汉语词典》(1993),收录晚唐至清末词语1.3万余条,其中拟声词(亦称象声词)148条;龚良玉的《象声词词典》(1991),收录现代汉语常用拟声词800余条;复旦大学韩籍留学生李镜儿所撰博士论文《现代汉语拟声词研究》(2006),其研究的主要语料来源为《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2005)收录的拟声词,外加词典未收却日常使用的拟声词,共845个。汉语拟声/拟态词书面著录的数量,远远低于其在方言里流行的总数量,也许主要是因为汉语缺乏像假名这样方便的著录工具,无法避免遗珠之憾。

便利与不便的悖论

当然假名也有问题,就像前述的日语外来语,因为假名作为工具的方便,可以随意生成,其中大部分只能稍领风骚,转瞬消失,极其缺乏稳定性,不像汉语的外来语,大多“寤生”难产,但一旦诞生,稳定使用,安享天年,多数自然成为汉语的有机组成部分,丰富汉语整体的表现力与时代性。假名作为表音工具,如此便捷,让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一代过度依赖,逐渐出现了在行文中取代汉字的趋势,使得日语原本非常丰富的意象性与生动性日渐降低。明治时代“废汉字”“废汉文”的“欧化”运动甚嚣尘上之时,因为汉字假名的混用已经成为日本人思维结构不可废离的组成部分,终于未蹈其他东亚文化圈中废除汉字国家的覆辙,汉字在日本被保存了下来,继续成为日本人思维与美意识的滋生基盘。不过在当今的“后情报时代”,假名得媒体之便,愈益蚕食汉字,对日本人既有的思维定式构成了严峻的颠覆威胁。

假名的便捷也严重束缚了日本人对外语,尤其是外语发音的掌握。日语中充斥外来语,多数来自英语的“カタカナ语”,是日本人日常会话的基本成分之一,也就是成了母语的一部分,习惯使用“カタカナ语”的日本人,无法轻易摆脱其母语式的外来语发音,这就严重干扰了他们对外语语音的掌握。所以日本人的外语发音,如英语与汉语的发音,常常会带着同样的缺陷,很难纠正。究其原因,除了日语本身缺乏音素、元音过少和不分辅音与元音之外,一如给汉字注音,日本人也喜欢以假名给所习外语注音,这类母语干扰的强度,应该是语音缺陷的主要病因。假名的方便,过度使用反成不便,于此可见一斑。

回到主题,就假名在日语中的功能而言,来自汉字的假名,天生与汉字水乳交融,让借用汉字的古日语添上翅膀,让现代日语成为一种叙事、名物、象声、拟态、抒情、表意的灵活语言。

原载:2016年5月5日 《中国学术》(第三十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