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城”桑名
名古屋西南25公里处有桑名市,方圆130余平方公里,人口14万上下,位于三重县北端,与爱知和岐阜两县相邻。桑名的北面有鹿连、养老诸名山,东南面是伊势湾,背山面海,得天独厚。桑名古城的建造,始于“关原之役”后,当时胜出的德川家康,分封功臣,把“桑名十万石”封给“德川四天王”之一的本多忠胜,本多便沿着揖斐川开始筑城。桑名古城规模有多大呢?根据当时的记载,作为城墙最重要建筑的天守阁为四重六阶,相当恢宏。此外城郭之上还有“橹”和“多闻”这类防御楼台和兵器贮所,共97座,可以想象桑名城建构的宏大。桑名城郭建成后,因其构造像一把铺开的巨扇,所以历史上得名“扇城”。
桑名之称,起源就更古老了,《日本书纪》就已经记载其名。中世时代,桑名以其地处东国和京都的通衢要冲,四方水陆商人辐辏。当时经商有“入座”制度,好比是经商执照,没有入座的人,不得经商,所以官府和豪族联手垄断了商利。而桑名却不行其制,人人得自由行商,被商贾称为“十乐之津”,像是自由贸易的集散地。又因其水陆交通之便,遂成要津名埠。
桑名不仅面海,还是揖斐、长良和木曾三大河川的交汇之所,地理位置奇特,因而又有“水町”的美称。桑名古城将揖斐川水引入城河,以之贯串城下町,所以也有“水城”之号。笔者曾经在三川交汇处登高骋望,见其水势浩浩汤汤,虽然河床宽阔,岸堤高耸,雨季或有泛滥之虞。后来翻检典籍,果然历史上三川经常为虐。宝历年间,幕府九代将军德川家重,出于削弱强藩的动机,命令远在九州的萨摩藩负责治其水患。藩主岛津氏委派家老平田率领数百藩士前往,和本地民工近千人一起,历经两载,完成工事。工事让萨摩藩巨额负债,几近财政破产。工事过程中,心怀不满的萨摩藩士和监督工事的幕府官员之间冲突频起,先后有51名藩士以自杀表示抗议,又有33名藩士因为恶劣的劳作条件和疟疾流行丧生。家老平田对此羞愧万分,在完工以后也以切腹谢罪,了断了自身性命。这就是江户史上有名的“宝历治水事件”,据说幕末萨摩藩奋起领导“倒幕”运动,与此有关。
平田死后,藩主哀悼不已,把他和其他24名自杀的藩士,合葬于本地的海藏寺,让平田身后有哀荣,亦不寂寞。其余包括萨摩藩士在内的工事死者,分葬三重、岐阜等处,共十四寺庙,可见两年间工事之浩大、死伤之惨烈了。平田死后240年,海藏寺祭奠的香火依然旺盛,也算是对他生以尽职、死而赎罪事迹的一种纪念了。
桑名在战国时代也出过一名耿介之士,名叫鸟居强右卫门。当时的桑名由长筱藩管辖,初代强右卫门为藩主奥平贞昌家臣。天正三年(1575),武田和织田两超级大名之间,有长筱之役,武田大军包围了织田盟友的长筱城,城中粮绝,危在旦夕。鸟居强右卫门请于藩主,愿意冒险作为使节,越城求援。突破重围后,抵达冈崎,得到织田、德川联军发兵救援的允诺,随即返回围城,不幸被围军俘获,被逼向城中传呼“援兵不至,乞降之外别无生路”。强右卫门假装从命,而最终却呼告联军将至的消息,让城中守兵士气高涨,继续守城抵抗,而强右卫门则当即被武田兵扑杀,其墓如今还保存在桑名城的专正寺里。太平洋战争期间,强右卫门的事迹多经媒体渲染,被编成课文、电影等,1941年颁发陆军守则《战阵训》,其中第二训第八条“惜名”提出“不受生俘之辱”,就推崇鸟居强右卫门为楷模,成为军国主义所谓“玉碎”宣传的教本。
长筱藩主以佐助德川家康统一天下有勋绩,家康将孙女赐给他为妻,夫妇之间生下四名子女。幺子忠明后来成为家康养子,别立门户,改姓德川家旧姓松平,其族从18世纪初为桑名城主,一直延续至近世。明治初年实行削藩,颁发“废城令”,桑名城主不服,以武力抵抗,攻防中一部分城池被毁,政府军占领城堡后,将其拆解,把城墙和城楼的石块运至附近的四日市海港,充作防波堤之用。当年的城河“吉之堀”,在昭和初年被修整成一条占地7公顷左右的河川,并在两侧建起一座公园,取名“九华”,其标准音读“きゅうか(Kyuka)”之外,还可以训读为“くはな(Kuhana)”,音变为“くわな(Kuwana)”,和城名“桑名”的读音相同,命名颇具匠心。不仅如此,据地方史学者介绍,“九华”之名源于汉代的“九华扇”,迎合了桑名城的“扇城”旧称。笔者因此做了一番考证,从曹植的《九华扇赋》序言中得知,其祖父曹腾(曹操养父)为汉桓帝中常侍(宦官),得宠幸,被赐予一柄竹制九华扇,后来竹扇传到曹植手里,他便作赋纪念,“九华”寓意“花纹繁多”。公园取名果然和华夏文化有关。
九华公园里种植着数以万计的樱花、杜鹃、菖蒲等植物,四季花木繁盛,从4月到6月,每月都举行时令“花祭”,成了本地市民和外来游客的观赏、休憩佳所。进入园门后,左边便是吉之堀的上游,宽20多米,河岸种满了樱树,对岸则是鳞次栉比的民居,多拥临水庭园,屋舍掩映在葱蔚的林木之中。时下正值杜鹃花季,成片的杜鹃,花色有深红浅黄两种,赏心悦目。晴阳天气,煦风轻拂,河中有一段断槎搁浅水上,露出水面的上半段,有老龟数匹停歇其上,一副坐禅模样,寂无动静。其边上有水凫野鸭之属,却在尽情戏水,浑然不知游人缘何而来,睹何而去。在悠悠天地里,看见这些与世相忘无争的龟鸭鸟凫,艳羡之心油然而起。
沿着吉之堀前行数百米,河川成丁字形向两边分流,河面则宽阔好几倍。河边有不少垂钓者,对岸也是民居,屋舍俨然,临河也各有妆点,花草蔚然。园内古木扶疏,很多都是旧城时代的遗物。笔者特别喜欢其中的一架紫藤,龙蟠虬结,枝叶如云,其主干粗盈尺,想来也是旧城时代残留的旧物。其花垂满架,花色紫白相间,端庄娴静,凝视之余,让人觉得浮躁之心渐归安宁,百虑之烦也转趋淡定,似乎生出一种启示性的感悟。
九华园的佳胜之处,在于其为桑名旧城的遗址。历史的遗迹,赋予自然景观以厚实的人文蕴藉。桑名旧城的亭台楼阁,在九华园里几乎不见踪影,但旧时的河池草木,却依然在默默地承载着旧城的历史记忆。无形的史迹,需要寄托在有形的河池草木之中,而河池草木本身,就成了历史记忆的有形平台。徜徉于河池草木之间,才能在最佳的氛围里遭遇和感受历史。在九华园的树荫里凭吊桑名旧城的遗迹,仿佛返回过去的时代,在风生云起之际,见证了城起城圮、物换星移,算是跟着历史走了一遭。
原载:2010年10月4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