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城和日本莱茵河

5. 犬山城和日本莱茵河

犬山地处古尾张国的北端。尾张国旧地,东北边一片群山,木曾川流贯其间,可谓得山水之胜,为日本中部地区的旅游名所。其文物重地犬山城,是被国家指定为“国宝级”文化遗产的四所城堡之一,最初为尾张豪强织田家建于天文年间。战国末期,大名之间的武装兼并加剧,得失兴亡,转瞬之间,犬山城几度易手,见证了祸福无常、世事沧桑。到了德川家族奄有骏河、三河和尾张三地,西向围灭守据大阪的丰臣遗孤,四方大名先后臣服,建立了江户幕府体制。德川家康便把犬山城封给家臣成濑正成做领地,成濑家九代据守,迄今已有400余年历史。明治初年实行“废藩置县”,强迫各地如清州、姬路、松本和彦根城主撤出城堡,拆除城橹,解体城门,犬山城也成为废城。不过到了明治二十八年(1895),政府却以修理自费为条件,将犬山城还归成濑家,成为全国唯一一座私人据有的城堡。

犬山城的入口处,有一座稻荷神社,然后进入山道,道径回环曲折,左侧林树深密,右侧则是寺庙林立。拾级而上时,不时可以看见石碑,标识旧城的城门、城垣所在。按其标识,可知犬山旧城依山而筑,中间主道,左右屋舍庭庑。明治间拆除城门城墙,城内庭院也纷纷易主。如今所谓的犬山城,只是当年城中屹立山巅的天守阁一处,当然不是完城了。天守阁内高四层,外观飞檐三重。最上层为瞭望台,有回廊勾栏环绕,可以登临眺望四方烟景。其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面是平旷原野,鳞次栉比的屋舍,一直南向延伸,望不到尽头。天守阁北临木曾川,川流从东北而下,经过城下,向西南流去,绕过夕暮富士山后,就失去了踪影。犬山城下段的川面宽阔,约两百米,水势湍急,像是飘荡在崇山和危城之间的一条白色缎带,有“千里江陵”的壮观。

日本古代第一大儒、江户时代的学者荻生徂徕,是朱子学的一代宗师,一生在诸藩间传授汉古文辞和儒学经典。徂徕特别喜爱李白的歌诗,当他举趾犬山城时,登天守阁瞭望台,对太白“朝辞白帝彩云间”一诗的意境深有会意,而觉得以“犬山”命城,太过俗气,便以“白帝城”重新命名。若从木曾川彼岸南望,犬山城矗立于50余米的悬崖峭壁之上,确实有白帝城的风概。城下的川中多礁屿,阻遏上流而来的川水,春夏水满时,激荡成巨波大涛,还真仿佛李白诗境里滟滪堆的水势,“白帝”之名,不能不说十分贴切。

木曾川在长野县的钵盛山发源,流经岐阜、爱知和三重三县,在伊势湾入海。南北朝时期,盖建伊势神宫,所需木材大抵通过木曾川运送。江户初年以来,沿川兴土木,打造城下町,官舍民屋的建筑材料,陆路之外,也是多由木曾川水运。此外朝廷、幕府的贡米,商贾的货物,伊势神宫的香客和东海水道的旅人,也多从木曾川舟船往返,川运繁忙。到了明治时代,开发公路铁道,木曾川的货运业务开始式微,逐渐以其幽胜的风景,成为中部旅游名胜。

木曾川水流浩大,因为河床有地势高低,在不少河段形成咆哮激浪,古时候与球磨、富士并称“三大急流”。其自美浓太田抵犬山一段河流,舟行约30里,崖谷林木壮观,奇礁怪岩峥嵘,急湍惊涛轰鸣,为历代的诗人墨客所称扬。笔者读过斋藤拙堂在天保年间写的游记,描述舟行峡谷时的见闻,曾经为之神往。大正初年,地理学家志贺重昂探胜抵达此间,这位曾经游历德国的学者,发现这一段的河川与莱茵河相似,便以“日本莱茵河”命名,其名迅速流行。

除了河川胜景之外,日本莱茵河的两岸,春季赏樱,夏季纳凉,秋季观枫,冬季看雪,四季不乏来自远近的游客。昭和初年,《每日新闻》遴选“日本八景”,日本莱茵名列河川部的首席。昭和中期,这一带开辟“日本莱茵公园”,其后又在此规模之上,把从岐阜温泉名胜下吕至犬山的六十公里流域,划为“国定木曾川公园”。日本莱茵河的名声因此愈传愈盛,游客也愈益众多。很多人将此归功于“莱茵河”名声的响亮,看来志贺氏功不可没。

笔者以为,从风景命名,可以看出风气的转移。江户时代犬山城以“白帝”流行,不见文史记载中有以为忤者,可见华夏文明得到普遍认同。当时的朱王儒学、汉唐辞章,为贵族上流文化所宗,后者多以入其藩篱为光荣。近世西方文明崛起,船坚炮利,裹挟其文化学术,东向攻城略地,风靡亚洲。日本岛上的志士,震惊之余,群起应变,于是有明治维新之举。来自华夏的斯文典章,也逐渐被欧风美雨取代。“日本莱茵”之名的流行,就是当时世风的写照。本来既然已有“白帝”之称,其下河川,径称为“滟滪堆”的话,也是顺理成章。但是在当时,即便有好事儒者念念不忘华夏古文化,以华夏地名相附会,肯定也不会流行,更不要奢望能和“莱茵”之名相拮抗了。一个失坠之中的文明,连自照犹不暇,敢望照人吗?

志贺重昂从明治十九年(1886)开始周游世界,一生行程43万公里,差不多可绕地球10圈。志贺的足迹遍历西方文明的腹地,并及于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借以探索西洋文明的浸淫所至。明治间日本朝野宗师西方,举凡政体、科技、文化、学术,乃至建筑、装束、饮食、游戏等,多以西洋为圭臬。甚者一以西方为依归,亦步亦趋,提倡极端欧化主义。志贺从其初游归来后,与三宅雪岭、棚桥一郎等人结“政教社”,欲以佛理和东洋哲学重塑日本传统文化。譬如他声称要以日本传统文化为“胃官”,消化西方文化,然后与本土文明臻于同化。以志贺为代表的“东西文化融合”论者,既反对全盘西化主张,又拒斥传统神道主义。他们的持论接近清末张之洞辈的“中体西用”之说,不过两者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志贺等人的主张在日本大行,而“中体西用”说在中国缺少市场,终至于体用无法契合,维新路绝,革命兵兴,使中国走上一条漫长而动荡的现代化道路。

志贺的文化坐标里,西洋一直只是参照系统,其主轴一直是日本本土文化的重建。他游历环球归来,在明治二十七年刊行专著《日本风景论》,以西方地学理论重构日本山水风土的框架。他这种“学以致用”的成功尝试,使得其书畅销,一连刊行十余版,日本读者的景观意识为之一变,作者亦随之声名鹊起,成为一代地学宗师。志贺晚年的“莱茵”命名,是其《风景论》理念的实践应用,依然是挟洋以重乡土山水。他在书中还有其他远见卓识,甚至不让今天的论者。譬如他在100年前的工业开发时代,就揭橥“山水保护”之论,在当时绝对是空谷足音。其时,人们以开发为名,乱伐森林,砍斫“名木”“神树”,干涸湖泊塘池,捕捉珍稀禽鸟,并把古城和庙宇之类文物,视为“文明开化时代之无用长物”,加以拆除焚毁。志贺不遗余力痛诋这一类行径。100年后,地球上的居民才开始关注这一人类和自然关系的大命题,对于“先知”如志贺这样的学者,不免肃然起敬。

百余年以来,正是因为像志贺这样的学者,前后赓续,大声呼号保护风土环境,其声音渐渐达于采风者的耳朵。尤其是战后,以“水俣病”爆发为契机,日本朝野的环境保护意识转强,通过立法建立环境保护的强大机制。如今日本各地,严格禁止砍伐森林和开采山石,全国三分之二的林地覆盖并未受到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蚕食。犬山城下的木曾堤岸,山色葱蔚,水色明净。非独犬山一地,整个东海道沿途千里,山水明秀,田园整饬,俨然旧时读唐宋诗所获的江南意象。

原载:2010年11月11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