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币局的樱花
4月初转勤来大阪之后,樱花丝雨绵绵延延,下个不停。今天是十天来第一个有太阳露脸的晴天,昨天便计划好午后去大阪市中心的造币局江堤赏樱,据说造币局的樱花比别处迟开,现在应该是满开的时辰了。坐上地铁谷町线从居住的平野区出户站北上,到北区的天满桥站下车。在天满桥下车的旅客扶老携幼,熙熙攘攘,大概多是去造币局赏樱的市民吧。车站为此还特别贴出导引路线图,标志通向造币局的顺道。出车站左拐不远便是跨越大川(旧名淀川)的天满桥,铁制桥身,气势恢宏。“天满”是神格化的菅原道真的神祇称号,这一带有天满宫,每年7月24、25两日有“天神祭”,祭祀天满神菅原,为日本最大规模的“三大祭”之一,参与行事和观赏的民众达百万以上。
初晴的今天游客众多,桥的左右两侧划为单行通道,左侧进,右侧出,人流不息,而秩序井然。天满桥下的大川名副其实,是在日本难得见到的大川。大川旧名淀川,从滋贺的琵琶湖发源,流入京都盆地西折,在盆地的西端与桂川和木津川合流,西向流经大阪市区,通过我居住的平野区注入大阪湾的海湾,全长75公里。史载大川是江户时代的主要运输河脉之一,水势湍急,船舶在很多水段都需要纤夫拉纤,历史上流传下来很多纤歌和民谣。现在流经大阪市中心的江面依然开阔,水流沉稳,河面上有装潢绚丽的游船,河堤边还有饮食行会搭建的歌台,乐团正在演奏应景的笙歌,岸边临时搭起的座席上散坐着许多听众,一边吃食,一边欣赏悦耳的轻快音乐。
造币局明治四年(1871)建成,选址此地是因其交通方便。在公路不发达、没有铁路的明治初年,水上交通是主要的运输手段。造币局的建筑和工场设施由英国技师设计,一部分制造器械从当时的英属香港水运来此,造币所需的材料铜也从各地通过船舶运来,日本货币最早使用的日元硬币就是在这儿发轫的。造币局的建筑也是大阪市区最早的西洋建筑,据说正是从这儿,“断发”、洋服等西洋文化和风俗开始流传。局内接待所英式洋楼“泉布观”是一幢非常精美的两层建筑,尤其是其罗马风格的立柱式阳台,蔚为壮观,明治天皇视察近畿时多次幸临。醉心于西洋文化的明治天皇爱屋之殷,可以从后来此楼成了天皇御用的行宫来直接说明。可以说,造币局是大阪近代化的一个主要窗口,“洋风”和“西化”从这儿向四面八方辐射,浸淫日本的传统文化。
沿着河堤就进入了造币局的南门(正门),一条甬道直通北门(里门),全长560米。江户时代的大阪物产富庶,号称“天下厨房”。其食材主要来自三大集市,即堂岛的米市、杂喉场的鱼市和天满的菜市。当时津藩的藤堂家族,在天满建有32万石的粮仓(藏屋敷),加上左近麇集的名铺如“八轩屋”和其他豪商第宅等,令天满一直到幕末和明治初年都是大阪地区农产品的主要集散地。各地的青果蔬菜经过大川漕运天满暂储,然后流布市内各地。天满桥下的南天满公园里,有一尊背负幼子的母亲塑像,边上竖立着一块摇篮曲碑,其歌词大意我试着翻译如下:
天满的集市
睡吧,睡吧,天满的集市啊,
萝卜堆起来呀,装进船里,
装进船里了,运往哪儿去呀,
运往木津和难波的桥底,
桥底住着一群鸥呀,
船竿将群鸥惊起。
可以想见当时漕运和菜市的繁华景象,不过随着明治时代的公路、铁路建设,漕运不再是唯一的运输手段了,除了造币铜材的运输外,天满作为大阪主要菜市的地位大概开始日见萎缩了。
代之而起的是,天满却成了赏樱的名所。明治四年造币局建成后,沿河通道两侧,从近邻藤堂家的庭院里移植过来一批樱花树,其中不乏栽培的名贵品种,共有100余品种的500多株樱树。这批名贵樱树中泰半为较其他品种迟发的八重樱,此外居多的是属于里樱的珍贵品种,如“关山”“普贤象”“松月”“红手毬”“芝山”“黄樱”“杨贵妃”等,名目繁多。造币局是明治政府的重要设施,除了从业人员和关系者之外,当然一般的庶民是无法一睹闭锁在围墙栏杆之内的名花贵木的。后来履任的一位叫远藤谨助的开明局长,觉得只让局员欣赏这么名贵的樱花有些可惜,便提议每年场地内樱花满开的一周对公众开放,让市民也来领略这一难睹的奇景。于是明治十六年(1883)开始,国家设施重地造币局域内的樱花终于开始向公众露脸了。这位远藤局长的公民意识是非常值得大书特书的,当然予以核准的明治天皇的亲民作风也值得尊敬。不要说是国家重地,旧时代的名园贵邸,若有名花神木,一般都是锁在深宅,只供一己和戚属鉴赏,哪能与外人共享呢?
进入南门之后,通道两侧植满各类樱树,这才发现造币局的樱花果然名不虚传。寻常的樱花粉色,四五花瓣,花色清淡,花束窄小。樱树绽叶之前,樱花先放,一束一束的樱花姿色平凡,近看了无意趣,只宜远观。造币局的樱花非同寻常,一束花的花瓣寻常有30到50枚,花束壮硕,十余束成一簇,又有普通樱花不常见的绿叶相扶。花色除了普通的粉色之外,有绛红、乳白、鹅黄等,最神奇的竟然还有黄绿夹色的花瓣,包裹着绯红的花蕊。花轮花蕊,交相辉映,让人惊艳。
今年评选出来的年花叫“大手毬”,是牡丹樱的一种,花瓣有50余枚一束,绛红色,花束紧挨,簇拥成巨大的花簇,横斜的树枝之上结满了花簇,又衬以新发的嫩叶,可与玫瑰和牡丹比艳而毫不逊色。特别出众的花树枝干上往往还挂着入选的赏客俳句,传达樱花的文化意蕴和赏客的诗骚雅意。赏客之多,如川流不息,好多名树之下,得有纠察维持秩序,劝告游客不要流连止步,不少樱树前还明示不能停下摄影,以免引起人流的堵塞。不能伫立花前仔细鉴赏,而只能随着人流走马观花,确实是一种遗憾。但夹道500余米的樱树,即便是浏览一过,也可大饱眼福。旅居日本10年,看过多处中部、长野和关东的樱花,今天看到的大阪造币局旧址的樱花,洵为最美的经验之一,让我觉得樱花不只是淡淡的,也有浓艳的。在这个迷恋樱花的岛国,至少有一个地方的樱花是可以远观、近玩两者得兼的,这就是造币局的樱花。
从北门出来后,便沿着河堤南行,河堤里侧也种满了樱花,却是日本到处可见的寻常品种,似乎也过了满开的盛期,经风一拂,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撒落在转绿伊始的草坪和甬道之上,让人想起《古今和歌集》里描写樱花的名句:“樱色深熏衣,花落赏其时”(试译“桜いろに衣は深く染めて着む,花の散りなむのちの形見に”)。绚烂的尤物,大抵稍纵即逝。可以观赏的美总是短暂的,永恒不会成其美。美的天敌大概就是俗套,而时间会让一切美的东西成为俗套,厌倦则是美转化之酶。留在记忆中的消失的美,大概才是永恒的美吧?再套用柏拉图学派的说法,美作为一种理念是永恒的,而体现美之理念的载体,如樱花之美,则是美之理念的映像,注定只是短暂的。从樱花雨的陨落想到美的不能永驻,有些让人伤感起来。不过,今年的樱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樱花之美虽然短暂,却年年赓续。一片一片的美,只要美感和美意识(美之理念)依然存在,美还会继续。永恒的美之理念,就是依托片片段段的、短暂的美的外观显示其永恒的存在。
原载:2010年5月19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