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助町的香岚溪

6. 足助町的香岚溪

爱知县东北端有町名足助,与长野和岐阜两县相邻。足助町泰半为山地,居中有座饭盛山,山顶露呈数块巨大的岩石,气势伟岸,当地的先民以为天降之物,像神明一样加以奉祀。据说平安时代,有先民在巨石间安置经冢,以后又以一块巨石作为基座,盖起了古神社八幡宫。其东面有一座曹洞宗的平胜寺,相传圣德太子曾经在彼处开辟过灵场,做过佛事。该寺有传自平安时代的木造观音菩萨座像,平素香火旺盛。

平安末期的治承年间,尾张源氏家族的支裔山田重长,以庄官赴任足助,后来便以足助为姓。重长先在黍生峰建立城堡,因为其地势险要,可以俯视追分、冈崎和名古屋三方的交通。足助氏的二世重秀,在二里外足助的腹地饭盛山另建主城。饭盛新城踞巴川和足助川两水的合流之处,东南侧为断崖绝壁,城门前设两条城壕。饭盛新城位置要害,易于据守,其后足助氏世代居住。除了饭盛山主城之外,足助家又在臼木峰、真弓山、成濑和城山等七处相继建立支城,安置族裔分居,有事则相互应援,后世有“足助七城”的称呼。

足助家族既然渊源于八条院领的命官,便与京都朝廷世代相亲,往来绵密。元弘初年(1331),后醍醐天皇计划讨伐镰仓幕府,夺回政权,就在笠置山兴师动众。足助七世重范携一族勤王,被任命为皇师总大将,统绾兵马。“一之木户”战役,重范率师与幕府军激战,皇师败绩,笠置城陷落,重范为府军俘获,元弘二年(1332)被斩首于京都六条河原,其事迹详细记载在《太平记》里。重范死后,其弟重春奉遗孤重政,并迎宗良亲王所率的皇师残部于足助。重春和亲王赋诗唱和,两人的作品都收在《新叶和歌集》里。讨幕之役,足助一族死了很多人,幸存下来的,有的避难远方,有的迁徙东国,离散各地。进入战国时代之后,足助诸城因为地踞要塞,为群雄所争。三河豪族铃木家一度占据入主,其后又被武田家支配。长筱之役,武田落败,诸城又为德川家族占据。德川平定关西后,移师关东,在江户设府,就把足助归为天皇家族领地。

足助的交通,如今还能稍窥其古貌。其道路大多开辟于山间,南北逶迤,就是今天,主干道也仅容两车对驰,可以想见从前要双马并辔并不容易。这大概是其成为要冲的主要原因吧?尤其是连接丰田市的一段道路,长数里,左侧矢作川,其水渊深,呈黛绿色,水波不兴的时候,俯视也让人怵然,何况风浪之时呢?其右面贴山,悬崖峭壁,仰视悚然,真可谓是一夫当关、万人莫前的地方。这条道路在江户时被称为“伊奈街道”,亦称“中马街道”,与矢作川水路,成为南北交通的要津。尾张、三河的海盐,信州、美浓的米谷山货,马驮船载,多经其道往返贸易。江户时代,此地曾经商家麇集,百业繁盛。到了近世,街道的交通渐渐转落。明治大正之间,中央铁道全线开通,“中马街道”开始失去其通商之用,足助也连带失去了通商要津的地位。

不过足助香岚溪两岸山间的枫叶之胜却开始名播遐迩,到了红叶季节,通往景点的四方道路几乎全部堵塞,区区十几里地,要开车半天才能抵达。香岚溪是巴川与足助川交汇形成的一条支流。溪谷从香岚桥开始,经过饭盛山的南面,抵达巴桥,再度与足助川连接,全长约三四里。溪谷中卧石磊磊,其中大的形状峥嵘突兀,上面可站五六人,小的若鹅卵石,可以把玩。溪谷宽而浅,溪水因为石势的高低缓激,有奔腾的水段,其声铿铿隆隆,疾驰而过;也有平坦的水段,溪流在石间潺湲而行,其声细碎嗫嚅。香岚溪的得名,缘起于饭盛山有香积寺,晨昏常常被山中岚气缭绕。进入深秋季节,溪谷北面的饭盛山麓,几千株枫槭树,树叶开始转成绯色,到了11月中,层林就是赤色世界了。红叶如火如荼,在天光的映照之下,像是一派灿烂的彤云;映鉴在溪水里,满谷溢彩流红。笔者幼时喜欢读杜牧的《阿房宫赋》,读到“弃脂水也”一句,一直似懂非懂,直到看见香岚溪水中荡漾的红叶之影,突然觉得有所会意。

饭盛山开始种植枫槭之属,是在建造了香积寺之后。后醍醐天皇讨幕失败,连带足助一族开始飘零。饭盛山主城丧失城主后,风雨剥蚀,未过百年,倾颓成为一堆断壁残垣。应永四年(1397),有一位名号“白峰禅师”的祥瑞和尚过此,盘桓流连之后,在旧城的废墟上盖起了香积寺。又过了200年,第十一世主持参荣和尚,开始在寺内以及参道两侧,种植枫树和杉树,逐渐外延于寺庙的周边。据说参道左边两株至今犹存的巨杉,就是参荣手植的。杉树挺拔高耸,老干苍枝,落尽铅华,有出世的容态,莫非阅尽了寒暑风霜和世事沧桑?二十五世主持和尚风外禅师,唱梵诵经之余,狎其绘技,成为一代丹青宗师。风外早年似乎并不看重面壁参悟佛理,而喜欢托钵交游,足迹遍历扶桑诸国,以其佛名和画名誉满岛内。晚年主持庙务时,四方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使得香积寺成为一代名寺。至今寺内馆藏数帧禅师的墨宝,笔者特别喜欢他的“岚虎图”,立意奇特,布局萧疏,深蕴禅理,毫无媚俗之气,为画中上品无疑。

香积寺是香岚溪红叶的滥觞。观赏红叶的游客,往往会上山去香积寺膜拜,因此红叶季节,香客爆满,大概这正是参荣和尚种植枫树的初衷吧?香岚溪的溪石和红叶,有香积寺这一名寺妆点,增加了深厚的人文蕴藉。如果没有香积寺,香岚溪既无红叶之衬托,亦无名刹之点缀,大概只是一道寻常的溪坑,未必会吸引很多游人。反过来,没有香岚溪和溪边的红叶,香积寺大概也不过是荒山一庙,守着两三枯僧,能衣钵相承、薪火相传就是万幸了,敢望门庭充斥如此众多的香客吗?这样看来,一溪一寺之间,相得益彰。自然景观有人文景观相佐,就会增添文化意蕴,使得游客接通古今,驰骋胸怀。所以笔者游览一地,常常先尽案头功夫,如考稽其方志地理,了解其文物掌故,然后游其地,就仿佛接上古人的馨咳,想象其奋发得意和落魄扼腕时的情状。譬如登临香积寺时,知道其为足助城的旧址,就特别留心其地理形胜,观察选择此地作为主城的缘由。又譬如重春何以在仓皇之际,还能和亲王唱和山间?知其历史,就能知道风物的由来,遥感古人的悲喜之情了。

香岚溪流过巴桥,重新汇入足助川,河川两岸沿街多是商铺,其中不乏旧屋,标志江户徽记。店铺之间很多窄巷,通往后面的民居。窄巷的路径大多整然,两侧门户通常点缀花草,只听见鸟语啁啾,很少见到人影。窄巷的底端有石蹬,更窄且陡,仅容一人通过,通往下边的足助川。河川的堤岸新近砌成,其上有平旷的步道,但是屋舍大多陈旧,还有一些已经失修颓圯。足助川中也多石,水从东来,比香岚溪更为湍急,闻之殷殷如雷声。此间的河川离香岚溪仅百余米,因为没有枫树红叶,游客罕至。笔者则喜欢其僻静,每次来香岚溪后,都会在此盘桓更长时间,涤除烦嚣,流连不忍离去。这一段河川的佳处,在于水势和水声,比香岚溪更富于变化。而且因为人迹稀少,可以信步徜徉,也可以择地而坐。审察水势随地形变化的姿态,倾听水声的天籁之音,可做四季游,而不限于深秋一季了。

香岚溪负其盛名,到了红叶季节,来观赏的游客熙熙攘攘,香岚一溪,饭盛一山,摩肩接踵,如游集市,兴尽则归,很少有人会留心近在咫尺的足助川。若论地理,香岚溪和足助川相接比邻,若论气候,则两地冷暖相差如此悬隔。所以对“名胜”来说,有“名”才“胜”,无“名”就连“胜”景也是枉然,空自寂寞而已。当年柳宗元写《永州八记》,对此耿耿于怀,“名”怎么可以任“有无”呢?

原载:2010年12月3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