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生死观

8. 日本人的生死观

日本在1995年和2011年先后发生了两次震惊世界的大地震:阪神淡路大震灾和东日本大震灾。前者震级里氏7级,死亡6 400余人,后者震级里氏9级,死亡近2万人。在救灾期间,日本和世界的媒体一直都在播报灾区的情形,留在笔者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场景:一个是灾民排起长队,为了领取一瓶矿泉水,默默等候几个小时,无人插队,甚至没有喧哗。另一个是当救灾的自卫队、警察和消防人员从瓦砾堆里刨出罹难者的遗体时,在一边守护的家属一脸哀伤,却倒退着向抬着遗体担架的救灾人员连声道歉和道谢。那么支离破碎的灾区景象,如此多不胜数的遇难遗体,可是很少听闻有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哭号之声,也没有质询和问责的抗议之声,甚至几乎未曾发生过需要警察介入的偷、抢事件,灾民除了从事或者配合救灾,就是沉默地待在一边,作沉思状,对灾难呈现出一派“淡定”,甚至让人怀疑是“冷漠”的态度,而我们熟悉的“人之常情”,在日本人那里几乎不曾流露。笔者在震惊之余,开始探索日本人与常人迥异的生死观。

古语有言:“死生亦大矣”,承认“死”与“生”一样重大,但是孔子又说:“未知生,焉知死”,强调“生”而回避“死”。他的高足子贡接其余绪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君子、小人在死神面前一律平等,死了万事皆休。其后荀子说:“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也认为“死”是人生的终结。到了王羲之,他在《兰亭集序》中赓续孔子的“死生”之语,慨叹“岂不痛哉!”他痛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将老庄的“心灵鸡汤”泼出如溷水。到了宋代,文人大抵恋“生”惧“死”,如张耒就说:“万物皆畏死”,邵雍老夫子也说:“恶死好生,去害就利;天下之人,其情无异”,“恶死而好生,古今之常情”,从本体论上提出了对生死的态度。最为出名的大概要算陆游了,他在绝命诗里写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人生如灯灭,一死一了百了。死了就意味着结束,笔者相信这在当今还是大部分国人的看法。

何以日本人对死这么淡然和漠然呢?这首先与其风土有关。日本学者寺田寅彦、和辻哲郎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过《天灾与国防》《日本人的自然观》和《风土》等著述,认为日本与西欧诸国等其他国家比较,地震、海啸和台风的肆虐十分严重,日本的先民很早就认识到来自“自然暴威”的激烈灾害是不可避免甚至不可抗拒的,因此早就放弃对自然的“反逆”和“征服”之心,而以“顺从忍耐”为不二的对应之途。世上五分之一的大地震都发生在日本列岛,罹灾死人的事情在日本人眼里大概是“日常茶饭”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而不惊不诧了。对灾难及其死亡的淡定冷漠成为从古以来日本人较为显著的一种心理定式,而在世界各地常见的属于人之常情的惊慌失措,在不少日本人看来还是一种“可耻”的失态。日本已故大导黑泽明在其回忆录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很能说明其事:罹难10万人以上的1923年关东大震灾时,13岁的黑泽明慌忙跑回家去寻找亲人,路上将木屐走丢了,见到兄长时被一顿训斥:“瞧你这副模样,光着两只脚丫,成何体统!”惊喘甫定的黑泽环视一瞅,断壁残垣中环立的父母和兄姐都还穿着木屐,立时感到“羞愧”而无地自容。都到死亡遍地的境地了,日本人还顾念“体统”,这是什么样的生死观呀?

日本人对死的漠然,还与其宗教文化有关。日本人起先相信阴府地狱的存在,除了一小部分神祇之外,大部分人神死了都会转去在人间下面的“黄泉之国”。8世纪初成书的《古事记》记载创世女神伊邪那美难产死后,就去了地下的“黄泉国”(Yominokuni)。“黄泉”借用了通过道教传入的汉字,但“Yomi”的存在却源于其本土的神话系统。不过当佛教在中世传入日本后,大部分日本人开始接受佛教的轮回转世说,尤其是净土宗的“西方乐土”之说。

通过相当长时间的“神佛习合”,即传统神道教与外来道教、佛教甚至儒教的糅合,当今很多日本人依然相信人死了灵魂就会飘离遗体,在很长时间内流连徘徊于“此世”和“彼世”之间,大约30年后才得进入“彼世”,不过那些对“此世”执着或者怨念太深的灵魂,就无法成佛,而变成留在“此世”的“幽灵”;还有行为不端者,会堕入地狱,接受阎王和小鬼的凌虐。所以除了坟墓之外,日本家家户户多设佛坛,立牌位祭祀徘徊周遭的亡灵,每年8月中的“盂兰盆节”行事,就是集中飨祭归来的亡灵。其时80%以上的日本人都会参与“慰灵死者”“供养先祖”的传统行事。除了超度亡灵之外,这些仪式也是为了维系家族的亲情纽带,通过家族的传承,超越“死”以及“世代”,将一族的“生命”延续发展。

日本人习惯把“死去”叫作“往生”,就是强调其通往“彼世”的再生。从这个意义上,畅销作家村上春树就说:“死不是作为生的对极,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另一畅销作家永六辅也解释说:“往生就是前往而生,前往西方净土而得重生。”死并非是“生”的终结,而是“生”的另一个开始,就像作家五木宽之所言:“死是为了完成,就像诞生一样,我们或许需要十个月到一年左右的时间去对待。在此期间,我们静静地将死去的人们作为死者送出。”人气获奖影片《入殓师》,就描绘了这一“送往”的细腻过程。“往生”的人际关怀,表明了日本人以审美的角度观察和应对“死”,视其为“生”的延续过程。

这让笔者想起江户时代儒者伊藤仁斋对死的看法。他说:“天地之道,有生则无死,有实则无散。…… 父祖其身虽死,而其精神则传诸子孙,子孙又传子孙,生生无已,以至无穷,即可谓生则无死矣。”这种“生生不已”的自然生死观,打通了生与死的分际,让“个体”的“生”,在族类的繁衍承嗣中得以“永生”,所以没有必要怖惧死亡。

日本近年走红的男高音歌唱家秋川雅史,曾以一曲《化作千风》一夜成名,其歌词的首段为:“请不要在我坟前哭泣,那里没有我,我没有沉睡不起。我已化身千缕微风,吹拂在宽广无垠的天空里。”这既是对神道教传统“万物有灵”的具体诠释,又嵌入了新生代对“生死”的达观和超越。虽然歌词源于美国的一首诗作,却非常传神地唱出了日本人的生死观。

原载:2018年8月22日 广州《看世界》(2018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