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日本的梅花

8. 日本的梅花

名古屋天白区有一座市营农园,1965年建成,以示范农牧业的科技成果,达普及之效。农园占地8公顷,除了散养鸡场、海棠园、市民菜园和各类温室之外,最为出名的是其12品种、700余株枝垂梅,成为名古屋地区赏梅名胜,所以把农园径直称为梅园亦无不可。每年二三月之际,园内梅树发蕊,花开四五分时,张灯结彩,举行枝垂梅祭,延续约半月,其间四方观赏游客,扶幼携老,纷至沓来,络绎不绝,直到梅花绽尽为止。

枝垂梅是梅的异类品种。寻常的梅树,枝干上耸,像桃树一样呈现扇形,而枝垂梅则如其名,枝干下垂,像柳树一样,呈现伞形。当其花开全盛时,一条枝干之上,硕大的花蕊一簇一簇,相互比连。枝垂梅的花色,有粉红和淡白两种,全绽时,粉白相衬,蔚为大观。秋菊谢后,断了芳菲的消息,冬季天寒地冻,一片寂寞沉闷气氛,梅树的花季,无疑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一扫大自然的晦气,是阳春始动的信号。怪不得梅园里聚起了人山人海。

梅树的周边种植着毛竹,竹叶郁郁葱葱,肃穆端庄,映衬红白两色梅花的旖旎灿烂,如浓妆对上淡抹,彰显出枝垂梅的艳色。梅和竹素有“岁寒之友”的称呼,是因为竹叶历冬常青不坠,而梅树亦在岁寒发花,两者性习相近。笔者以为,梅园倘有梅无竹,梅花纵然妖娆,由于失去衬托,不免流于浮薄;反过来有竹无梅,竹叶在风中萧萧瑟瑟,徒然增添残冬的料峭寒意。所以梅园里的梅和竹之间,就结成了相须而不可相离的关系了。

早春的花树,像梅树、樱树和桃树等,多是花蕊先发,花谢了以后,绿叶始出,然后才是浓荫密布,成就一派盛夏气象。笔者总觉得这些花树,当其花开方盛时,虽然绮丽,却无绿叶扶持,缺少对照层次,有些单调。好在天白农园里粉白两色的梅花,有一片葱蔚的青竹相衬,不然的话,一目望尽,了无余韵,就盘桓流连不了多时了。一物之盛,如果没有相佐之物,又不能变化其形状,看熟了就会生厌,所谓的“审美疲劳”,生厌了就会顾左右旁物,这大概是人情之常吧?好的庭园,其佳处常常在富于变化,譬如路径的回环曲折、隐显互出,加上能以有限的山水树石的布局,蕴寓无限的天然意趣,就是所谓的“以一芥见天地之广大”了。园景无论如何堆砌,总是有限,布局者如果能发挥匠心,以少总多,以偏概全,能逞其身手处,常常在于借景。譬如庭园中的实景,可以借背景加以凸显;庭园中的虚景,可以借旁景加以充实。虚实有无之间,彼此消长盈缩,变化迭出,因此一年四季,景色常新,观赏之目,就不至于熟睹生厌而产生疲劳了。

华夏的梅树有着悠久的栽培历史。《尚书》中就有以盐梅做和羹的记载,是汤汁的上品。戴《礼》和毛《诗》中,也记载着梅实的药用。曹操走马挥鞭,佯称前有梅林,饥渴难忍的三军将士就奋力促行,后世传为佳话。骚人诗客的咏梅之习,经过六朝、李唐的垫铺和渲染,到了宋代大盛,元明之后,几乎没有诗人不咏梅的。大抵倚曲疏瘦和孤傲寂寞,成为赏梅的审美和心理定式。晚清道光、咸丰年间,外患内忧,人才不济,乱局露呈,咏梅的风习也为之嬗变,其中最出名的,大概要属龚定庵的《病梅馆记》了。

龚氏在文中指斥文人画师所提倡的“曲、倚、疏”,为“病梅”的始作俑者,发誓要用五年的时光矫正寓所庭园里的病梅,然后以其余生之力,遍邀同侪,以“直、正、密”遍疗江浙一带的病梅。其有无毕功,定庵并没有在文集中留下记录,所以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文章传世百余年,赏梅胜地如江宁、邓尉和西溪一带,梅树似乎“罹疾”依旧,文人墨客笔下的梅花,似乎仍然以“疏影横斜”和“暗香流动”为美,龚氏所直、所正和所密者,大概并没有流传中土。现在观赏了天白农园的梅花,其枝直,其干正,其花密,似乎是龚氏所倡理念的一脉相传。龚氏的足迹未过东瀛,而他所矫正的梅树,似乎仅囿于寓所“病梅”一馆,天白梅园的枝垂梅,暗合龚氏的理念,只能说是出于偶然吧?

日本在远古并无梅树,《魏志·倭人传》提到倭国树植时,首举梅树,但是刊行于8世纪初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均无一言提及梅树,直到10世纪中的百科辞典《倭名类聚钞》问世,才有梅树的正式记载。梅树大概是在飞鸟时代传入日本的,不过到了平安时代还是希物,偶然在贵族宅邸如紫宸殿、南殿和东宫等处,一露芳颜,好像是世家阀阅的传代徽章一般,被奉为“宝树”。平安末年,京师瘟疫流行,当时的村上天皇也不免染疾,据说他以梅干疗疾,终得恢复元气。镰仓、室町时代,梅干的药用价值在医师和僧侣的著述间多有传载。战国时代的大名生子,据传要植梅三株,以示庆贺。

到了江户中期,梅实的药食之用开始在民间流布,出现了梅树专业种植户,而且梅干和梅酒也渐渐成为庶民饭桌上的寻常物了。据史籍记载,传入日本的梅树,原先属于华夏的乌梅品种,因为东瀛风土气候的不同,逾淮成枳,其果实多含酸,不能生食,宜于腌渍成梅干,土俗称之为“酸梅”,以区别于华夏的“杏梅”。

日本的歌诗坛坫也有咏梅之习,可以回溯到中古时代。和歌如《万叶集》,汉诗如《怀风藻》中,都载有不少咏梅篇什。《源氏物语》写景叙事时,也常常提到梅树梅花,譬如说源氏宅邸前庭所植的名木就有红梅,其色香两佳;源氏平素爱用的物件中,便有红梅袭、红梅笺和梅熏香。《物语》中记载源氏一族与王公贵戚应酬往来,提到以折梅附寄鸿书,表示心中款曲。这类风习,大概是遣唐使们从长安带回平安京都的吧?

咏梅的风习,似乎在禅师当中特别流行。禅师喜欢宣讲公案,在唐宋间,常常借譬梅一类的草木,用来比喻因缘的深浅和佛理的玄邈。记得日前偶然翻阅日人禅僧的法话,有一位名叫道元的永平寺禅师,其人声名远播,尤其喜欢通过谈梅,来阐释深奥的禅理。他所寓目和赞赏的梅树,大抵开花于苦寒之中,为阳春先驱,其花瓣细微,花香隽永,与世隔绝无争;而梅实青青者可入梅酒,成熟者可制梅干,各有佳用,造福人世,因而与禅的理念相通。这与华夏的咏梅传习如出一辙,也就是后世被龚定庵所诟病的那一套理路了。

另有一种说法,梅的传入日本,可能与稻谷同时,那就要追溯到弥生时代了,算起来应该已经跨越了2 000载。根据笔者所查阅的资料,梅树在日本的栽培,遍及东南西北各地,至少有400余品种,但其果实可以入用的尚未及20种,其余就像天白梅园的枝垂梅,多为观赏性植物。

世人喜欢拈花惹草,常常可以借此观察其性情和德操的取向。三闾大夫屈原喜欢幽兰,五柳先生陶潜喜欢寒菊,唐人多喜欢牡丹,宋人多喜欢梅花,其余如魏晋间“七贤”喜欢竹林,理学大师周敦颐喜欢莲花,都以所钟爱的花树,寄托其品性理念,营造其环境氛围。梅是花中苦寒者,也是花中寂寞者。华夏古来爱花者众,而尤多爱梅者,而且梅花还凌驾众芳,一度被尊为国花,其地位独一无二。笔者自迈入懂得“惜花”的年华以来,经常思忖梅花受到尊奉的理由,经久而未得解。观赏了天白梅园之后,一日恍然得一解,试以言之:华夏古来,百姓以食为天,胼手胝足,能得温饱已为大幸,安居颇为不易。大概是这一缘故,古人常以苦寒为惕,勤勉为箴,松、竹、梅一类经冬而其叶常青、历寒而其花始发的植物,大概是先民艰辛生活的写照吧?怪不得经常被用来自励和励人了。日本在战后重建,经济腾飞,社会渐渐臻于富庶,居民安居乐业,枝垂梅这一类花蕊饱满、花色浓艳的梅树品种,渐得民众青睐,大概也是其民生的写照吧?

原载:2011年2月2日 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