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世间”的日本人
像来自汉语的词汇“时间”“空间”和“人间”一样,日本人对来自梵语汉译的“世间”(人际小社会)一词,也赋予了很多原先并不具备的意义。佛语的“世间”,梵语原文为“loka”,为人类“所处之所”或者“场所”。佛教认为世上事物旋生旋灭,“无常”给人生带来了不断的“烦恼”,于是就主张通过积修“出世”,离开这个“世间”,让人生“涅槃”。但是“出世”传入日语后,涵义丕变,成了汉语“出息”(success,succeed)和“入世”(have a foothold)的同义词,指契入社会并获得成功。“世间”的佛教色彩在日语里也逐渐归于消泯,成为凡人的生活场所。
那么,日本人的“世间”,是何等生活场所呢?根据已故一桥大学教授阿部谨也的研究,“世间”是日本人具体的生活场所,不仅具有物理范围,还具有心理范围。“世间”是一个古老的概念,与明治时期问世的新概念“社会”不同。“社会”是指人类共同生活的综合环境,是一个大而抽象的概念,而“世间”是一个“现实”的生活环境,由一批被“区别”出来的人(如学校、邻里、职场和社会团体等),或者自己“选择”从属的人(如同好组织、兴趣圈子和网络社群等)组成的生活圈,其特点是接受共同意识和具备伙伴意识。因此可以这么说,“社会”是个置身其间而无法选择的大环境,而“世间”却是一个既有被安排,也有自我“选择”的“同仁”小社会,是麇集着出身背景相仿、遭际经历相近、志向胸怀相似者的日常生活场所。“世间”与新近烙成的“社区”概念也有所不同,后者多以相同种族、职业和生活取向为归属。不过,“世间”和“社区”又都不同于“社会”,而是都是可以跨越物理疆域,并非一定要在同一地理区域居住的。“社会”可以译作“society”,“社区”可以译作“community”,甚至汉语的“世间”也可以译作“living world”,但是日语的“世间”,却具有不可传译性,只能通过对其特点的叙述和分析,展示其面貌和性格,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世间”,如果还不能断定只能存在于日本的话,至少也是非常日本化的生活场所。
阿部对“世间”特征的描述,归纳起来大抵有三条:第一,“世间”的运营秩序为“长幼之序”。从表面来看,“世间”呈非组织非体制形态,不设长上和部下,而其秩序维持,端赖长幼和“先辈”“后辈”的排序,当然与成员的年龄、性别、学历、收入、先来后到和职场地位等有关系。第二,“世间”成员内以“赠与”和“互酬”相往来,维系大家族氛围,如季节问候、婚丧参与等等。第三,具备共通的时间意识,即如期参与各类活动,如公司的晨会和下班后的餐聚、学校的开学结业典礼、学生家长会和运动会等等。这些共同活动所凝聚的共同意识,作为传统“世间”的运营滑润剂,有效维持着“世间”在日本社会的生存。
“世间”对生活于其间的成员个人来说,不啻是一个权威体。其权威的根据并非来自宗教(religion),亦非来自法律(law),更非来自社会体制(institution),而是来自“世间”内部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共同意识(common consciousness),其成分既有可以成文的共同信仰和遵守规则,亦有不成文的共同规矩和私下约定,日本人称之为“掟”(おきて),迹近于国人所谓的“潜规则”,除了上面述及的三条都属于这一类规则之外,譬如成员还不能自我膨胀、处处显摆出风头,而要与“世间”内的同仁保持一致,既不突出,也不拉后,尽量避免给圈内同仁施加压力、带去“迷惑”的行为与举措。这种所谓的“同调压力”,让“世间”成员趋向追求“平均值”(平庸)。日语有一句谚语说:“智に働けば角が立つ”,是说过于睿智的人总会招人嫌怨。“枪打出头鸟”在“世间”风行,所以日本社会较少特立独行者。
“世间”在共同意识之下,形成一种所谓的在“场”氛围气,日本人称其为“空气”,这种“空气”只可体认感悟,而不能传于言表。长于协调与合作的“世间”成员,往往会快速读解“场”内“空气”,及其“空气”的变化与流向,因而随时做出调整适应,以保证与“世间”内荡漾的“空气”不生龃龉,因而如鱼得水。但是涉世未深的初入者,或者木讷钝感的“世间”成员,经常无法准确读解“空气”,或者对其存在不够敏感,未能与流动的空气亦步亦趋,那就会带给其余成员困扰和“迷惑”,日长月久,这一类“空気を読めない人”(不能解读空气者),或者所谓“世间知らずの人”(不谙世间者),会引起圈内同伴的不满,招致“白眼”,甚至遭受排斥,最坏的结果是被逐出所属的“世间”,成为无所归属的社会“浪人”。
在“世间”生活的日本人,经常不能基于自己的信仰和良心做出判断,而得先行体察“世间”的常识、空气和其他大多数成员的应对举措,然后采取共同行动。有一则流行的笑话大概有助于说明这一问题:话说一艘豪华国际游轮面临着与“泰坦尼克”号相同的命运,而救生船只够勉强运载船上的妇女儿童,大多数男人必须弃船自行逃生。于是船长出面说服各国男士做出抉择,他对美国佬说:“你能成为船上的英雄!”美国佬做了一个凯旋手势,跳下海去。船长接着对英国佬说:“你真是绅士无双!”英国佬点点头也跳将下去。接着是德国佬,船长说:“有规定男士必须弃船跳海,自行谋生。”德国佬同意后就跳下怒海。最后轮到了日本人,船长说:“你不跳也没关系,不过昭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有其他的男士们都跳下去了,你倒是跳不跳啊?”日本人环视一下左右,确实没有发现其他男人,便慌忙纵身而去。
“世间”显然是日本传统“村社会”和家族意识的扩版,其最大的优点就是在实质上实施了民间“自治”,将社会和经济发展以及政治变革所带来的震荡系数大幅降低,作为社会基层的缓冲形态,配合行政与司法当局,减缓社会摩擦,调停社会冲突,维持社会秩序,凝聚社会共同意识,对日本成为社会纷争较少、社会治安较好的发达国家的现状做出了贡献。但“世间”社会的代价也显而易见。由于过度强调“共同意识”,轻忽个人“超前”的思想和创新,“世间”将日本社会和日本人平庸化,严重束缚了社会和个人的创新潜力。生活在“世间”的日本人,正面临着严峻的抉择。
原载:2015年11月3日 上海 澎湃新闻“外交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