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后:启蒙恩师
说起来,很多东西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衔接的,虽说西南联大于我们这代人而言是一个很久以前的学校,但是算算自己师长们的成长经历,还是有交互的时段,隔得似乎也不是很遥远。西南联大于20世纪40年代在云南驻足,那时,我的父辈,我的老师们,刚刚出生于这片红土地。
40年代的中国,战火纷飞,哀鸿遍野。在阅读联大史料的时候,通过一些以事实来呈现的史料和图片,对地处边陬的云南社会有一个了解,那就是我的父辈们成长的环境。或许那个时代出生的孩子,健康长大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我并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成了我的老师。
我接触这些老师的时候年龄还小,作为一个小学生、中学生,很多东西其实都不明白,甚至很多记忆,现在也已经有点破碎。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此刻回溯,当我试图追寻教育如何对我产生影响的时候,那些零碎的记忆闪闪发光,让我看到在自己生命最开始的时候,老师们给予我的,除了知识、观念,还有人世的美好和温情!
1.我的小学老师
现在教师要上岗,最基本的条件是要有资格和资质,要持证上岗,有相应的教师资格证。我的小学老师们,没有一个受过师范教育,我甚至怀疑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都没怎么受过教育,只是因为有某种特长,比如爱画画、爱唱歌等,就被单位推荐来学校教书。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这段经历,我有时候觉得老师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资格证。
我的小学是一所厂办学校,教师基本来自周围的工厂,每个单位在学校的孩子达到一定的数量,就必须出一个老师。比如父亲的单位有七八个孩子在这里读书,就让脾气好的小希妈妈去学校教书,我的音乐、美术、自然老师,因为会唱歌,会画画,喜爱天文地理,他们也顺理成章当上老师。初中部和高中部可能专业一些,还有些老师是上海知青。
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郭老师,教了我们6年,前两年去世了。参加葬礼的时候,我才听同学说起郭老师好像是退伍回来当老师的。数学老师是朱老师,她说她本来也是在厂子里,后来来了学校,也是“教着教着就会教了”。这两位老师陪我走过人生最初的阶段,6年的小学生涯,他们一直在!
我在这个学校的6年,老师们对我都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懂事听话成绩好,另一方面,在这个厂办的子弟小学里,我和另外三个同学是农村户口,虽然不会被同学歧视,但是我们几个都有自知之明,经常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学习上很努力,学习成绩都非常好。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郭老师温和的性格。可能因为温和,管理这个班级的时候并不强势,有时候就免不了会有些小问题。班里有几个同学是留级下来的,胆子比较大,又调皮,经常会带着班里的同学捣乱。四年级的时候,这种“作”已经到了极点,每次老师来上课前,就会有一些同学开始“挤桌子”,就是后排的往前挤,前排的往后挤,中间的桌椅就被挤得乱七八糟甚至拱起来,然后一些人在起哄,一些人在生气,一些人在围观,整间教室乱糟糟的,有时候老师一进来就被气回办公室。
有一次老师生病了,还是坚持来上课。我记得那天讲的课文是《蛇与庄稼》,他坐在那里讲,中途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去黑板上写“苜蓿”两个字的时候,下面打闹的同学又开始折腾。我没明白“苜蓿”是个啥东西,但就在那一刻看见老师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他忍着没批评我们。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真是“太没有良心了”,老师都病成这样了,还要闹,羞耻感油然而生。
那篇课文不但讲了蛇与庄稼,猫和苜蓿,其实课文最终要让我们学会的是“事物之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比如“天上下雨,地面就湿;太阳出来,东西就容易晒干;火会烧毁东西,水可以灭火。这些事儿都是显而易见的,大家都知道。但是世界上的事物除了这样简单的联系之外,还有不少复杂的联系,不是一下子能看清楚的。”这样难的道理,当时的我们估计是不明白的。那天的课堂上,我其实是在看见老师气得颤抖的那一刻,突然“良心发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并理解“良心”这个词,不但自己从不捣乱,也从带病坚持工作的老师身上,看到了师者的“良心”。这成为我从教后不需要监督,自带勤奋功能,因为教师是个“良心活”,这也是业界共识。
小时候没有学习资料,没有参考书,作业自然就很少,也没有经历过后来人们所说的刷题。不过为了加强课后练习,数学老师想了个办法,让我们自己编题,每天坚持编两道题,互相交换了练习。记得我们到隔壁的印刷厂要了些废的烟壳纸,那些叔叔用机器帮我们切开,带回家用粗的棉线订在一起,一本一本地用来编数学题,做练习。
虽然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两位老师是怎么教书育人的,但是,我至今记得,小学毕业的时候,全校考到重点中学的35人里,有17个来自我们班。父亲说,“以后你们老师蒙着半张嘴都能说得赢别人”。
多年后我高中毕业,所有的志愿都报了“师范”;40多年后,我从自己的人生际遇里,深刻地理解了小学那篇课文中所说的道理,“世界上的事物除了这样简单的联系之外,还有不少复杂的联系,不是一下子能看清楚的。”就像今天,我因为阅读联大教师队伍的资料,因为被他们对学生的情感所激励,想去琢磨一下透过师生们在代际间传承的东西,才发现在自己的人生开始的地方,我的启蒙老师们,早已经通过简单的课文和他们的实际行动,把中国社会师者所担的“道义”,体现得明明白白。
2.我的中学老师
中学6年,玉溪河畔,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初中的数学老师和高中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姓罗,极其严谨,满黑板的板书,书写的过程中从来不会斜。那时候老师们都要自己刻蜡板,罗老师刻出来的试卷,非常工整。我父亲那样精益求精得近乎苛刻的人,都曾拿着罗老师刻出来的试卷对我说:“你们这个老师,像个教数学的,你看这等号,从来都是两横一样长。教书的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读书做作业,要照着老师的来。”
罗老师其实有点不苟言笑,就像他工整的板书似的。那时候对老师的品性什么的,一般是不会去留意的。当时,我们就读的这所学校,每年仅招200人,其实很不好考,但是班里不知咋地多出几个同学来,成绩也不见得好,主要是学习不算努力,还经常在后排捣乱。听说都是些有背景的孩子,大家都悄悄议论说是学校得罪不起的那种。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去买面包吃,回来迟到了。罗老师看他站在门口,听着他解释,突然冷冷地说:“你来也来得奇怪,做事也比别人奇怪,自己不学就算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我们一下子愣住了,都不敢说话,但是背地里,很佩服老师,居然敢当众说这样的话。
高中的语文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师去世后我写过一篇文字,如下。
这一年的教师节,我最想念的人就是李老师。
这一天上课的时候,想着安排点什么与教师节有关的内容,就是在这一刻,我开始想念李老师。课程快结束的时候布置学生给对自己影响最大或是自己印象最深的老师写一封信。提到了李老师,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突然一阵伤感,在我的伤感中,教室外开始下雨,风雨如晦,顿觉故人不再。
回顾自己的这一天,从6点多起床,上了一天的课,处理了一堆事情,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到家是23:40,坐到灯下写东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这就是教师常态的生活。不知道李老师那么多年的教师生涯中,是不是也有很多个这样的日子?于是忍不住想,在李老师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是如何度过每一个平凡的日子的。
虽然很累,还有点儿饿,还是不想睡,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看着来自远方的教师节祝福,心底那根沉郁的弦再次被触动,我更加想念李老师。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这样的纷繁中,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在这样劳碌一天后的疲倦里,开始写怀念李老的文字。
我觉得,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我们才能更清楚地认识到活着的意义,才能提醒自己在日常的生活中适时驻足,思考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
现在有很多老师,鼓励学生好好学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考上大学,以后才能有工作,才能过安逸而舒适的生活。而因为老师的影响,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生命中一定有比物质生活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们去追求,人与人在身体的物质构成与生命的基本需求上差别不大,所谓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其实是精神层面上的不同。回想起来,老师从来没有让我们为书中的“黄金屋”“千钟粟”而学习,没有让我们为追求外在的金钱、物质生活而学习。考大学的时候,他鼓励我们出去,到省外的地方,“看看别样的生活”。老师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他对教育的理解,以自己的言行让我懂得,教育是“心”的事业,是“爱”的事业,不止是知识授受的问题;教师的专业理想情操不同,对学生的影响就不同,而专业知识、技能只是教师素质的一部分。
身为一个“教师教育者”,我经常会想教师是如何影响学生的。在纪念西南联大教授袁复礼先生百年诞辰的时候,他的学生王鸿祯教授在《师道长存,功勋永在》中回忆了从前随湘黔滇步行团赴滇时受到老师的影响,进一步认识到地质文献的重要性,激发了对地质人物的兴趣。他在文中写道:“所谓‘教育’决不限于课堂上的‘授业’‘解惑’。为人师者的一言一行,其涵育和启发的作用更为重要的。在步团期间,袁老师的雍容气度和曾先生的奔放豪情都使我永难忘怀。”实际上,从古至今,很多人都被自己遇到的老师所影响所成就。人类社会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就这样在代际间传承着。就像自己今日回首,依旧感谢我的老师,依旧只愿意做这样的老师。
人生情义很多,只要有爱在心里,就值得纪念。看了那么多世事变迁、生老病死,也经历了一些世态繁华、生离死别。午夜游走于网络,看世态万象,心里有点空白。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了无意趣。不是绝望,而是因为繁复,不知道人生的真相。然而老师使我懂得很多,而这场离别更是使我不断思考,人生应该朝着什么方向走,才能“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老师临终前我去看过两次,其中一次大概是教师节前,那时他躺在沙发上,还能在很虚弱的状态中艰难地与我们说几句话。我记得那天他善意提醒我“年轻时,工作不要太拼命,太透支,等上了年纪,就吃力了”。休息了一阵子又告诫我说:对孩子,不要要求太高,长大能自立即可! (这些话,当时我是不能理解的,那时候天天熬夜,为了工作呕心沥血;对孩子则满心满脑都是高标准和严要求,好像不把孩子培养进985大学,自己的人生就很失败似的。)
后来又去了一次,是景同学听了个偏方,找了些药,约我和他送去。那一次李老师已经躺在床上,医生在给他针灸。我们看到他很虚弱,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可是家人说比上次好一点点,能吃点东西了。
出来后,景说他感觉很不好,他父亲去世前就是这样的状态。我也觉得不好,只是我不想说,也不想景说。那天晚上我们在校园的操场上走了走,说及一些年少时候的事情,回到院子里,刚把车子停好,熄了火,还没有下车,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就在我的面前,我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顷刻间我泪流满面。
后来说起这事,阿江说:“就像李老的一生,有些人看见了,有些人没有看见。”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过了一生。然而对教师而言,每位老师的一生,终究会留下些东西,在学生的生命里。
李老师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写什么东西,一是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去了,甚至站在书房的遗像前,我也只是觉得,我们来了,不巧他不在家,或许是出门散步未归而已。二是因为,我总也想不明白,李老师对我的人生究竟产生了些什么样的影响,那是一些李老师自己不知道也没有想到的影响。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尊称他为“李老”,好像只有我,总是规规矩矩地称“李老师”。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不同,我也说不清楚。
总觉得自己不应该不写点什么,可是,好像除了那些日子里在日记中零零碎碎的文字,自己确实没有写什么。不是不想写,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
每年的教师节,我和阿江都会去李老师家坐坐。如今,教师节又到了,只是,李老师已经走了。
是啊,走了,他去哪里了呢?走在路上,我眼中似乎看不到红绿灯,只是想,人走了去哪里?
据说是人死如灯灭,可是,王充这么说,释迦牟尼还那么说呢,都是些聪明人,难道写在书中的论断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们所学的知识,所听到的各种各样的说法,到底怎样影响着我们的人生?时间的河流中,我们早已经不是只会填写标准答案的中学生了,可生命中的很多事情,似乎还是需要追寻一个答案。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不相信人死了就万事俱灭了,不会的,那只是换一种状态,换一种存在方式而已,比如从有机体变成碳水化合物,似乎也是个化学变化。那么,李老师去了哪里?多年后,我们又要去哪里?要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今生,我们在这一时空中见过的爱过的不忍割舍的,才能在某一个未知的时空里,再次以爱相见?人与人之间,生死离别是免不了的,如果真有再见,再见时是否“此身虽异性长存”?可是,如果李老师时时在我的记忆里,又怎么能说他已经走了呢?以此推之,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我觉得自己有点混乱,就像不明白“是庄子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庄子”。
按照时下的标准,我并不是李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不曾飘洋过海,不曾高官厚禄,似乎完全不能以世人所谓的成功带给老师荣耀。这也就罢了,我几乎一直不曾离开这片土地,一直将自己囿于“教师”的身份中生活。有一次说自己的理想就是做个“好老师”,结果居然被学生“嘲笑”说,“老师你太不上进了”。在这样的时代难离故土又“不求上进”,几乎本身就缺乏“时代精神”,本身就很不成功。
然而《学记》上说,“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这可是中国千年的经典。从这一点而言,我还真是李老师的弟子,我不是说职业的选择,而是说人生观价值观,以及自始至终都在物欲横流中的精神追求与坚守。网上有篇学长为李老师写的悼文,说他“身正学高,节气可风,桃李天下,四海有荣……布衣乱发未掩狂狷本色,诤言痛詈亦有正始流风”。在这一层面上,可能我更像李老师,不仅继承了他的事业,还继承了他精神上的桀骜不驯,与主流的不合流。这其中当然有很多很多的不一样,我总觉得李老师在酒中沉醉的行为,何异于阮籍?我只是不沉醉,我压根不去关注什么是所谓的主流,无论周遭怎样物欲横流,我的心清澈而坚定,所以我觉得和李老师相比,自己“青出于蓝”,在三界繁华之外,小隐于市,就不曾体会过李老师最后的人生岁月里从心里放到酒里的感受。
他去世,相对直接的原因就是酒,酒精损伤了他的身体,或许,更应该说是酒也化不开的“不合流”,早就侵蚀了他精神上的快乐。剑涛说他喝酒,然后批评不合理现象,是一中的老师都知道的。我想,他心里一定不会很快乐。一直想陪李老喝一次酒,却一直不曾有机会;一直想为李老奏一曲《酒狂》,等我学会了,他已经走了。
那时候我们的课文里还有《最后一次讲演》。李老师不说普通话,他能用方言把课文讲得慷慨激昂。我还记得他说“闻一多先生拍案而起”的神情。记得他读课文,“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无耻啊!无耻”,“李先生的血不会白流的”,“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那时候真的不明白,李老师何以能把一篇课文读得这样激愤、这样感染人,语句里都是闻先生的愤怒。我看着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就好像置身于闻先生那个时代,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老师,就是闻一多先生这样的人。
我也记得他讲“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就在他女儿去世第二天的课堂上,我们刚好学这篇课文。这文字实在太惨淡,我至今无法忘记那情形。可是,有时候我觉得其实人不一定要当猛士,不一定要去直面、去正视,更不一定因为这份坚定和执着而最终成为“一介狂狷”,或许这其中是因为有性别的差异,总之我直面不了正视不了。直至今日我还在课堂上对学生说:如何适应社会这个问题,请大家不要问我,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适应也不想适应,我只是致力于努力修炼一个坚定的自我,以便可以平静地选择不适应。
是啊,人生如此,天下哪有事事顺遂的人?黛玉要死宝玉要出家,法海他偏要多事,许仙要上那金山寺,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越剧《红楼梦》里,宝玉对老太太哭道“我天下万物无所求,只求与妹妹共死生”,怎样的撕心裂肺,怎样的无可奈何;白素贞有盗仙草的能力、水漫金山的法力,如此的深情如此的坚定,又能如何?世间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常想一二固然是一种应对,但那不如意的八九也终究是我们生命的底里啊!
于是我想,面对如此人生,我们是不是可以选择看人生的另一面,那些不惨淡不鲜血淋漓的一面?在风花雪月中一样可以沉醉不醒,即使无可选择无可躲避,还可以关上心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在周围人生活的边缘,尽可能不去接触周遭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于琴棋书画中或是遁世出离中追寻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另一种平和的快乐。其实一直想请教李老师,人生可不可以这样过,我可不可以这样过?可是,每次去一中总听着他们谈“周围的世界”中那些我几乎从不留意而他们觉得值得谈论的人与时事,好像“社会”“公平”“道义”这就是“男人们”很重要的谈话内容。没等我开口问,李老师走了。
还记得他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在他用方言读出的抑扬顿挫里,年少的心第一次被《雨霖铃》所表现的沉郁情感所触动。我爱上了宋词的隽永深沉,爱上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状态;又因为那篇《故都的秋》,更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陶然亭的芦花、潭柘寺的钟声,爱上了一个陌生的北方城市;或许正是因为李老师对我作文的肯定,一直以来骨子里流淌着一种骄傲,这种骄傲甚至在多年以后发展成一种以文化为底蕴的精神支撑,陪伴我走过大半个人生;还因为高一时李老师组织我们合办一份名为《轨迹》的刊物,其中的因缘际会使得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连接了一抹明亮的光,改变了自己此后整个生命的底色。
多年以后,我越来越觉得,也许,我生命中所有无法化解的抑郁,都来自青春岁月里在李老师的课堂里所感受到的一切。更何况,因为他“善教”的缘故,我爱上了教师这份职业,高中毕业的时候以当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为自己的志向,从事这份职业,终身不悔。
是啊,十七八岁的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时对学校和专业的选择,正是对自己未来的选择。马克思说过“历史把那些为共同目标工作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称为最伟大的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典范,就曾为人类而牺牲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我仿佛听见李老师用方言在读诵:“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但是它会永远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这就是李老师对我的影响,一个人居然可以这样影响另一个人的一生,想想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年轻的我也曾有过浪迹天涯的梦想,也渴望生活在别处,也许当初回来是因为很多无可奈何。人到中年之后,慢慢看明白人生际遇背后的种种,偶尔也会安慰自己,和自己的老师一样,在这远离“中原文化”的地方,对着不同民族的学生,做着雪中送炭的工作,而不是在故乡之外的发达地区,写锦上添花的文章。是啊,人生可以有很多种活法,但是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而放弃其他,人能获得的总是有限的,这就是天意。
几十年前选择专业的时候,其实很模糊,我甚至不知道通知书上的“学校教育专业”学什么,以后教什么。有时候回头想想,人的一辈子,其实很简单,电光石火,雪上鸿爪,看似长长的人生,其实只是一瞬。我愿意在这样的一瞬间里,像自己的老师一样,把自己的生命,融进这“不会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的事业中,释放在彩云下的万水千山里!
我为什么不为李老写点什么?生命中有这样的一个人就这样影响了自己的一生,我凭什么可以不写?可是,面对这样一种对自己生命和人生的巨大影响,我还需要写些什么?我还能写什么?
早在李老去世后不久,阿江就说过,你,特别是你,应该写点什么。可是,我一直沉默着,一直不承认“离去”,明明知道这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好像我不正视,这件事就不曾发生一样。
然而今天,我终于坐到了灯下,我愿意去面对,事实就是:李老师已经走了。
同时,心里一直盘旋的,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死而不亡者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