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讨论

二、讨论

当前也有研究者认为西南联大是被高估了,深圳大学熊贤君教授在《被高估了的西南联合大学》一文中,认为“对西南联合大学校管理的投入、院系机构设置和教师的聘任与管理以及教学管理和教学规范等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高估”,指出联大的三位校长并未全身心投入联大校务,校院机构设置与教师聘任各自为政,矛盾不少,同时教育教学管理并无定性,影响了办学质量。文章认为联大成就被高估的原因是体恤当时和不满当下。一方面是因为人们“充分体恤抗战中合作办学之难”,西南联合大学在恶劣环境中取得了较高的办学效益,往往其教学科研成果稍高于其他学校而被放大。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对当下高等教育不甚满意心态所致”。“西南联大在难以想象的困境中办学,却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难以企及的奇迹,而当下既不受战争的侵扰,师生又无食不果腹的忧虑,经费压力相较之下较小,然而却无一所大学的办学成绩能与西南联大相比肩”。熊教授认为人们借对西南联大的高评以贬斥当今高等教育,宣泄对高校存在的学术泡沫和学术腐败的不满,表达对部分混迹学术界的无良教师及不学无术者的蔑视。

在这个问题上,我注意到文章史料详实,考证严谨,只是论证过程中的某些逻辑似可商榷。事实上,从另外的角度来看,“托古”本身就是迂回或是隐晦地表达某些观点的方法和“传统”。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甚至也可以说这种做法本身就体现了文化传统中的某种“智慧”。但是国人自古都要采用这样一种或许“迫不得已”的表达方式本身,就值得我们追问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千年来都要借助“托古喻今”?

当下的高等学校虽然已经取得有目共睹的成就,但是高等教育发展中的不尽人意之处也昭然在目。正如熊教授在文中所写,“为什么人们不厌其烦地编造西南联大大师的种种神话,甚至言必称西南联大的大师呢?其主要原因还是对今天急切需要众多大师而未能实现的高等教育心怀不满,高估西南联大的价值表达的是人们对大师层出不穷的时代期许。”那么,高等学校又是面临什么样的内外环境,使得人们不得不撰写大量的所谓“科研论文”,“甚厌其烦”却身不由己地编造没有任何生产力的论文,“不厌其烦”地制造所谓教学成果、学术成果,甚至借助西南联大的话题来宣泄对当下学术水准和教育水平的不满,是什么样的压力使得他们不得不借助“高估西南联大的价值”来表达自己内心真正的期许呢?这些难道不值得我们透过西南联大的存在去深思去研究去改变吗?

浙江大学田正平教授以蔡元培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为个案进行了研究,在《教育史研究中的“神话”现象》一文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西南联大的自由和民主具有复杂性和多维性。出于现实的需要或是对现状的不满和诉求,而片面提取历史,并不能真正有助于改善现状,反而会阻碍我们正确理解历史。”在他看来很多文献“绝大多数是以理性的态度来追寻蔡元培的办学足迹并探索中国大学发展之路的,但不能否认的是,其中也有一部分掺杂了一些非理性的情感寄托”。其中早年在台湾发行并产生广泛影响的《未央歌》,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是现实中沉沦在“联考”地狱中的学子借此对大学生活乌托邦式的憧憬,从而“能够暂时从现实的沉重压力中逃脱,在联大浪漫的精神乐园中获得一点喘息的自由”。同样的,在联大学子的追忆里,当时经历的一切经过筛选后,只留下那些自己认同的美好,于是“将家国情怀、战争记忆、青春想象以及‘师道’理想糅合在一起,构建起让后来者惊叹不已的‘联大神话’”。

田正平教授指出,这种现象的背后隐含着实用主义的史学研究倾向,掺杂很多非理性的情感寄托,“面对当今高等教育发展中大学质量下降、大学品格蜕化、人文精神失落等问题,人们迫切地希望从历史中寻找答案,以解决时代的各种焦虑。”虽然“任何一种研究都具有现实情怀,以史为鉴更是历史研究的重要价值”,但历史不应该“成为不同的人们抒发个体理想、体现自我意志、表达个人观点的载体”,“若是我们以一种实用主义的心态去对历史做‘预制性’的解读,那么,这种解读便会阻碍我们对历史的正确理解,更谈不上对现实有何助益了。”诚哉斯言,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现实中功利主义的盛行是何等严重地影响了教育和学术研究。

说到底,是人们对现实中大学现状的不满和对教育美好的渴望,共同建构了“理想中”的西南联大,使之成为一些人释放现实生活中心理郁结的一个出口。文学作品未必要建立在精确或是“科学”之上,而是提供精神上的养分,建设灵魂栖息的家园;人文学科研究的意义世界,更多在于个体的内心感受、情绪体验和心灵直觉,在于人类共同情感的彼此观照和映证。阅读联大的史料时,我也相信很多人所提到的事实,或许都是自己记忆的滤镜美化后的“真实”,或者只是自己内在冰山下渴望的“真实”。比如对刘文典事件、对“十一学会”的回忆,对“泡茶馆”的感受,对投身军旅的看法等等,不同的人存在着差异,也反映出人们往往会因为自我修饰或内在的情感需求而“美化”了记忆。但是这种美化的背后,至少是当事人的“感受”,其中的绝大多数是当事人记忆中的“事实”,是他们自己真心相信的,对他们的人生产生过真实影响的“事实”。相较于当事人的回忆,二十多年来有很多的研究者依据这些“事实”所做的所谓“学术研究”里,同样有一些是作者自己并不以为然的“学术论文”,阅读时并未觉得其中有研究应给予的学术养分,而教师们不得不做一堆这样“堂而皇之”的无效研究背后,或许埋藏的正是当下教育的缺憾。

相形之下,那些被情感美化过的“回忆”反而因为有“真实的感受”而映衬出这世界“真实”的可贵。是的,或许回忆被美化了,但情感是真实的,渴望是真实的,热爱也是真实的。当下的高等学校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教育是培养人的实践活动,但现实中教师的精力和兴趣更多是在各种“被要求的目标”里,在需要达到的指标里,教育越来越变得“目中无人”。如果说,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认为,没有情感的教育,并不是真正的教育!而这一点,恰好也是夏丏尊先生说过,办学校就像挖池塘,池塘是方是圆有时候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池塘里要有水。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时代,在人心浮躁功利盛行的背景下,教育中有“真实的情感”是何等重要,陶行知先生说过“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唯有饱含真情实感的教育,才能实现教育培养“真人”的目标,才能让人心中有爱国的热忱,生活中有待人的真诚,日常里有赤子的坦诚,在危急关头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赤诚!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无比清晰地知道,西南联大并不是学术净土,更不是一个远离政治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在联大的校园里,有时局的艰难,有合作的不易,有院校之别,有党派之争,甚至有复杂的博弈。80多年过去了,高等教育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大学里,一样存在办事艰难合作不易,一样有院校之别派系之争,这其中深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们如何进步?如何做得更好?

西南联大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对联大的回忆有这样那样的美化,这些并不影响这所学校的价值,就像我们当下的大学,有学术腐败,有各种乱象,有焦虑和迷茫,但并不影响总有人在好好教书育人,总有人在潜心致力学术,总有人不肯同流合污,总有人在观察在思考在探索出路。正是在挖掘西南联大教育精神的过程中,总会有人借助于先哲的光,照亮自己的路,超脱于当下教育环境面临的种种困难和窘迫。

可见,或许人们并不是在怀旧,也不是用怀旧把西南联大“神话化”。在潜意识的深处,对西南联大的“重构”是我们集体潜意识的投射,对联大的“再塑造”是我们创造美好的另一种方法,被“神话化”的西南联大,恰恰是我们很多人对高等教育的美好愿景,是每一个高教人在当下的再度出发。

所以,就算这是对旧时大学的怀念,其中也一定蕴涵了我们在当下教育教学环境中真实的渴望,透过这种所谓的“怀旧”,作为被重新建构出来的美好的教育“意象”,西南联大重塑了我们对高等教育的希望和信心,虽然这只是我们在记忆的空间中创造出的美好,但正是在对美好愿景的追忆和重建中,我们的教育生命更容易被联大这段历史所闪耀的刹那光芒照亮。也许,现实中的人总是容易沉溺于想象中的美好,这种心理现象本身也是事实,如果能因为这种想象生起对理想主义的追寻,因为这种想象产生对当下乱象的免疫力,因为这份美好的存在激励更多的教育者仰望着理想主义的星辉去穿越现实的种种不堪,如果这“神话”能带给人对教育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带给人坚守美好的坚定力量,它就值得我们永远去追寻!

对于今天的人们而言,西南联大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但是当我们在西南联大的引领下重温这段历史时,读着那些名字为现在的人们所熟悉的先辈们在那个时代中留下的文字时,我常常为其中至今仍在流淌的鲜活思想而激动不已!在这段看似遥远的历史中,我们除了体会到先辈们对国家和民族的赤忱以及他们对中华民族的未来所寄予的热切期盼,还能从他们的作为里汲取力量,寻回我们在今天的大学教育中早已忽视的东西。因此,尽管西南联大已经成为过去,但它所树起的精神丰碑将永远光彩灿烂。也许,这就是我们今天重温这段历史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光阴荏苒,岁月流转中已是80多个春秋,当年声名卓著的学界名宿多已远去,那时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也渐渐作古,而那些为赴国难牺牲在战场上的热血青年,墓木已拱。西南联大早已完成其使命而不复存在,联大所处的时代也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然而我相信,西南联大的名字与它所创造的精神财富将永远留在中国高等教育的史册之中,联大的传统、联大的精神,必将薪尽而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