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青葱岁月
于佳:我与西南联大
一、缘起
2008年的夏天,高考刚刚结束。表舅拿着我的高考成绩单一头扎进了办公室。北方的夏天高温闷热,窗外烈日当空,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尘土飞扬,在刺眼的阳光下,一片混沌,看不清远处的风景。
我的成绩刚刚超过二本分数线十几分,好一点的二本学校录不到,去低一级的专科学校又可惜。我刚刚高中毕业,对填报志愿不甚了解,只知道自己要在一本理科志愿指导书里找出一个文科专业。表舅是众多亲戚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在周围连网吧都没有的时代,他家里新买了一台清华同方的电脑,并且他能熟练地使用电脑办公。我们全家理所当然地把报志愿的事托付给了表舅。表舅在电脑前查了很久,秉持“不浪费、搏一搏”的原则,列出了一份拟报考学校名单。单子里多数是省内的二本学校,省外的只有两所,一所是新疆石河子大学,一所是云南师范大学。新疆石河子大学是211院校,因为地处新疆,所以招生分数线偏低。而介绍云南师范大学的时候,表舅打开网页,讲了一堆报考成功的可能性,我只清楚地记住了一句话:“这所学校的前身是清华、北大、南开组成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当时我并不知道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为何物,但是报志愿的时候,云南师范大学刚好有我想学的文科专业,虽然只招5人,但我还是把它填到了第二志愿。第一志愿依然是新疆石河子大学,后面几个志愿都是省内院校。
7月底,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来自云南师范大学,位于遥远的云南昆明。我并不知道,我的命运已与云南、与西南联大交织在一起。
二、求学
经历了38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我从北京来到了云南昆明。入校第一周,学校对新生开展了以“西南联大”为主题的入学教育。恰逢70周年校庆,我第一次全面了解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历史。
徜徉在校园里,古朴的西南联大仿制门、简陋的茅草房、开阔的民主草坪、庄严肃穆的纪念碑,我仿佛穿越回了70年前的时空。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华北平原烽火遍地,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为保存中华民族的文脉,一路南迁,至1938年迁至云南昆明,组成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这里,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开始了八年的教育救国生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句话再一次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入学教育中有一项是学唱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初学校歌,只觉得歌词晦涩难懂,曲调难记,学了很久也没记住,但歌曲蕴含的悲壮情怀却深深触动了我的内心。我隐约觉得,作为青年学子,生在来之不易的和平年代,有责任为国家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很快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并遇到了一生难忘的良师挚友。入学一个月后,学院举办了迎新晚会,其中有一个武术表演节目。参加表演的是云南师范大学武术协会的会员,节目非常精彩,师兄师姐们精湛的技术赢得了现场观众热烈的掌声。这让有武术功底的我热血沸腾,演出结束即跑到后台,找到节目负责人,强烈要求加入武术协会。看到我如此迫切和热忱,会长当即同意我入会。此后,武术陪我度过了七年的日日夜夜。
武术协会的训练非常严格,每天天不亮起床;6点50至7点40集体出早操,训练基本功;下午6点至7点出晚操,训练武术套路;每周四和周日去武馆跟随专业武术老师学习。习武是单调而艰苦的。从踢腿、压腿、开肩、开背到基本的拳法、步法、腿法,每个动作都要重复上百遍。最痛苦的莫过于拉筋阶段。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压腿,每压一下,师兄就数一声,一直数到100才能停。压完左腿压右腿,还有正压腿、侧压腿、后压腿。初学者腿上的筋太紧,每压一下腿都疼得钻心,就算是老学员,刚压的那几十下也避免不了疼痛。所有的学员都咬紧牙关坚持到底,每一下都是对意志的考验。
武馆位于翠湖北侧,每次去武馆,我们都穿过云南大学。云南大学南门有座会泽院,基座前刻着“会泽百家,至公天下”几个大字。从正门到会泽院是长达95级的阶梯,走起来颇费力气,师兄们开玩笑说刚好用来练脚力。
武术老师来自湖南,家族世代习武,教出来的弟子经常在省级和国家级比赛中获奖。我们一行十余人是武术老师教授的第一批大学生,老师对我们寄予厚望,将传统技法、原理和技击技巧讲得非常透彻,不仅亲自示范,还用实战来演练。我们经常穿着统一的练功服,排成一队围着翠湖慢跑热身,引来周围不少游客惊诧的目光。热身结束后,大家在武馆门前的广场上操练。老师认真地教授了传统长拳、太极拳和散打。初学者往往贪多贪快,但老师每周只教一两个动作,半年下来只教了一套拳。有时候学员们心急,觉得动作已经掌握了,但是老师一记拳出来,行云流水,我们便知自己的功夫还差得远。
上完课我们喜欢围坐在老师身边,听老师讲传统武术的拳法原理和技击要点。时间长了,我们跟老师的关系愈加亲密,对老师的称呼也从“师傅”改成了“师父”,武术老师对我们的态度也从“学生”变成了“孩子”。老师不仅教授弟子武术技法,更重视武德的培育。我清楚地记得,学武的第一节课上,老师指着墙上高悬的“武”字说道:“武者,止戈也。”“止戈”二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时我才知道,“武”字真正的含义,是谦虚包容,是勤奋克制,是自我修炼。
武术老师在传授武艺的同时,开始编写本门派武学精要。当时老师刚刚开始写毛笔字,与每日习武一样,他给自己定下了每日练字的目标。十多年过去了,老师的书法已经自成一格,飘逸俊秀,武学精要也已编撰十余本。
习武不仅锻造了强健的体魄,也锻炼了我顽强的意志。无论寒暑,我每日早晚坚持训练。习武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日不练就觉得少了点什么,甚至全身不自在。校园里有一座长亭,顶上铺满了茅草,亭口挂了一块长长的匾额,上书“绝徼移栽桢干质”。亭子里铺的是一条条长长的木地板,边缘处固定木板的钉子已经松动,踩上去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很多个下雨的早晨,我在亭子里背书、练功。透过屋檐处的茅草望向天空,雨滴顺着茅草尖落下,交织成细密的雨帘,空气清新,大地静谧。天地之间,我一人独享美好。
武术老师说习武可以开发智力,这话在我身上得到了验证。大学期间,虽然每天要拿出两个小时来练功,但我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大二即通过了大学英语六级考试,同时担任班干部,参加了三个社团,完成了一个校级科研训练项目,拿到了很多项竞赛奖励,到电视台实习,大四顺利保研,毕业时获得省级优秀毕业生。从本科到研究生,在云南师范大学求学的七年,是我人生中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我的整个青春都留在了师大的校园里。
三、迷茫
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天,我走出云南师范大学的校门。虽然已经考上了省内一所高校的事业编,成为很多同学羡慕的对象,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内心一片迷茫。回首求学的七年,我勤奋学习,得了无数的奖状,获得很多荣誉,这些荣誉帮我保了研,找到了工作。毕业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些荣誉不过是一场空。我开始反思,我那么努力就为了这堆纸吗?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入职以后,这个问题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我的工作单位是一所省属师范院校,位于云南省中部,离昆明一个小时的车程。工作以后,我承担了教学工作、实验室管理工作,当了班主任。每天忙于上课、开会、改作业,往返于宿舍、教室、食堂之间。同一批入职的同事们每到周末就去逛街、吃饭,我从来不去,窝在小小的宿舍里。我甚至不结交朋友,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工作四五年我连同一学院工作的老师都不认识几个。我不做科研不写论文也不评职称,感觉这些东西跟我当初得过的那些奖一样,毫无意义。工作上不争不抢不交际,生活上不买房不买车不消费,同事们都说我无欲无求,是典型的“佛系青年”。确实,我对这些东西看得很淡,人活着,需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简单才会快乐。
虽然我对物质要求不高,但是工作中种种繁琐的事务让我越来越焦躁,越来越困惑。
首先是学生工作问题。入职第二年,我当了一个新生班的班主任,一干就是四年。我对学生的管理理念是“独立、自主”,很多事情放手让同学们自己去尝试。大一新生刚刚结束高中生活,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事事靠老师的习惯,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有些同学开始抱怨,“其他班的班主任对学生呵护备至,我们班的班主任不管我们”。听到这样的抱怨,我心里倍觉委屈。我受到的大学教育一直提倡“自立自强”,强调培养学生独立的人格,鼓励学生自己去尝试,自己在摸索中前进。高校班主任是学生成长路上的引路人,而不是凡事都要替学生包揽的保姆。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应当在大学阶段接受到独立思考、独立做事的锻炼。如果班主任事事包揽,学生的处事能力如何培养,以后又如何自立于社会呢?大学的任务不仅是传授知识,更要培养学生健全的人格。反观现在的高校,到处是保姆式的管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秉持这样的理念,我扛下了压力,继续推行原有的管理模式。毕业的时候,班里的学生跑来跟我说:“老师,感谢您对我们的放手培养。您一定要把这种方式继续推给下一届的学弟学妹。”曾经担任过一年班长的同学说:“老师,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您知道我为什么当了一年的班长就再也不当了吗?因为我觉得您不负责任,对我们什么都不管。当时我太意气用事了,现在终于明白您的苦心,您的方式是正确的。”
其次是教学问题。我在大学期间受到的教育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师们是学生的良师益友,总是能给学生以启发,或者指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在教学中,我也秉持这种理念,却遇到了不少阻碍。我发现学生遇到问题后,不愿意去思考,哪怕老师指明了方法,也不愿意去实践。学生理解的“教”是老师给出正确答案,或者老师上手帮学生解决。印象深刻的是刚工作的第一年。有一次我给音乐学院的学生上计算机类的公共课,课上需要安装一个简单的图片处理软件。鉴于音乐学院的学生计算机操作基础薄弱,我在前几次课都对如何安装该软件做了具体演示。最后一次课要做作业时,我要求同学们自己安装软件。结果现场立刻有学生反对,说自己不会装软件,做不了作业。我当即对该同学进行了反驳,“会装软件是本门课必须要掌握的基本技能”。那节课刚好有教学督导来听课,他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下课后,督导把我叫到走廊,批评我不了解学情,对学生的要求太高太难,要求我认清本校学生的能力和层次,降低要求。我当时又气又委屈。身为教师,我希望学生能够掌握课程要求的基本知识与技能。“教不严,师之惰”,老师对学生严格要求,有错吗?作为学校,向学生降低标准只求毕业,这是在培养学生吗?这还是高校吗?我一度对自己的职业认知产生了怀疑。
最后是管理问题。2020年疫情爆发以后,我作为班主任与学校管理部门的交集越来越多,发现矛盾和问题也越来越多。学生返校后,有学生生病需要外出就医,我四处打电话询问外出审批手续如何办理,得到的回复都是不清楚或者是不归该部门负责。关心、爱护学生是出于老师的良知,也是教育工作者的职业操守,但是面对学生无助的眼神,我竟然无能为力。后来我求助于院领导,由院领导出面与学校相关部门领导协商,学生才得以外出就医。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在本该温暖的大学校园里,我看到了不担当、不作为、漠视学生、层层甩锅的种种乱象。这些对我的职业认知造成了更为严重的冲击。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追求“真、善、美”有错吗?我们教导学生的“真、善、美”是假的吗?
四、希望
我在困惑和迷茫中,工作了6年。曾经很多次想过逃离,但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我的内心和教育的现状格格不入,有时甚至想过放弃。幸运的是,在工作第6年的时候,我遇到了同样有教育理想、敢于仗义执言的同事。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傲然风骨,仿佛看到了当年联大师生的影子。她们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芒,照亮了我在黑暗中艰难前行的路。
工作第7年,我的母校——云南师范大学成立了西南联合研究生院,并第一次招收博士研究生。我毅然决然报考,并被顺利录取。时隔14年,我再一次接受了西南联大的精神洗礼。
回首工作的种种经历,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自己的坚持没有错。大学,就是要培养学生完整的人格,就是要培育具有家国情怀、责任担当的学子。现在,我已回到母校,攻读博士学位。从2008年到2022年,从本科到硕士到博士,我很庆幸自己一直是云南师范大学的学子,一直被西南联大的精神鼓舞和感动。
温暖的岁末,再次拥有学生的身份,再次开始新的攀登,我想,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让我把青春留在了最美的校园里。或许,此生,我都将与西南联大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