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欧洲人接触的影响

与欧洲人接触的影响

欧洲人对传统战争有何影响?他们会使传统战争变得更多、更少或者不变?这个问题很复杂。如果一个人认为欧洲人与传统社会接触必然会使传统战争加剧,那么他自然不会相信外来视察者的描述。人类学家基利就曾以西瓜打比方:如果我们本来相信西瓜的果肉是白的,拿刀切下去之后,才发现西瓜果肉是红的,那么在没切开西瓜之前,我们如何证明西瓜的果肉是红的?

然而,目前已有大量考古学证据和战争的口述史证明,传统社会与欧洲人接触之前已有不少战争,并非一直过着和平的生活,直到欧洲人到来才干戈相向。毋庸置疑的是,部落战争的消失或减少是因为欧洲人或其他国家政府的干预,因为所有的国家政府都不希望战争和动乱影响它们对当地的治理。从人种学研究来看,在欧洲人与传统社会接触之初,当地战争短期内可能会增加,也可能会减少,原因包括欧洲人带来的武器、传染病、商机,以及粮食供应的增减。

例如新西兰的毛利人在与欧洲人接触之后,短期内战争就变多了。毛利人在1200年前后在新西兰落脚。考古学家在当地挖掘出很多堡垒,证明早在欧洲人来到之前,毛利人已常常作战。根据历史记录,欧洲人最早在1642年踏上新西兰领土,并自18世纪90年代起在此地殖民,当时毛利人不但会杀欧洲人,也会互相厮杀。1818—1835年,欧洲人引进的两种物品使毛利人的战争突然变多。一是步枪。新西兰历史上发生过有名的步枪战争。毛利人发现步枪杀伤力强大,远胜过以前的棍棒打斗,于是用土地和欧洲人换步枪,将其作为战争利器。二是马铃薯。你或许会大吃一惊,难以想象这东西与战争的关联。其实,毛利人的战争时间拉长、规模变大,都是拜马铃薯所赐。毛利人的主食原本是甘薯,马铃薯(原产地为南美洲)则是欧洲人引进的。马铃薯在新西兰落地生根之后,产量丰盛,远超过甘薯。毛利人的余粮因此增多,得以喂养战士,让他们长期待在战场上,或搭乘独木舟征服远方的部族,甚至可远征1000英里之外的地方。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部落可向前来做生意的欧洲人买步枪。这几个部落便用步枪征服其他部落。然而,步枪越来越普及,等到所有的部落都拥有步枪就是步枪之战打得最激烈之时,后来战争才渐渐平息。

斐济也是一样,1808年前后欧洲步枪引进后,斐济人就可持枪歼灭众多敌人。步枪的杀伤力远大于他们以前使用的棍棒、矛和弓箭。欧洲的枪支、船和钢斧于19世纪引进所罗门群岛之后,岛上“猎人头”的风俗更加兴盛,毕竟钢斧远胜石斧,使用多次后依然锋利。同样,北美大平原和非洲中部由于欧洲枪支与马匹的输入,加上奴隶买卖,战事增多。上面提到的各个社会早在与欧洲人接触之前已有战争,但在欧洲人的刺激下,几十年间(新西兰、斐济、所罗门群岛)或几百年间(北美大平原、非洲中部)战争增多,之后才渐渐减少。

传统社会和欧洲人接触之后,战争也可能平息,连短期激增的现象也没有。在殖民政府的巡逻官进驻后,新几内亚高地有很多地方的战争即销声匿迹,之后欧洲商人和传教士才来到这里,并间接地带来其他来自欧洲的贸易物品。人类学家在20世纪50年代对非洲的昆族游群进行研究时,发现他们已不再互相攻击,但1945年之前仍有一些谋杀案件。最后5件谋杀案中,有4件(分别发生于1946年、1952年、1952年和1955年)的凶手都被兹瓦纳政府关进监牢。由于兹瓦纳政府的法庭可解决争端,昆族人在1955年之后不再用谋杀来解决怨仇。然而我们可从昆族的口述历史中得知,几个世代前,游群间的突袭和战争仍是家常便饭,后来随着与兹瓦纳人的接触增多,他们除了引入可用于制作箭头的铁,还发生了其他变化。早在兹瓦纳警方干预并逮捕凶手之前,游群间已不再经常发生暴力冲突了。

我最后要举的例子是阿拉斯加西北部。当地同属因纽特族的尤皮克人(Yupik)与伊努皮亚特人本来常常爆发冲突,与欧洲人接触的10年内或不到一个世代,战争就消弭了。原因不是巡逻官、警察或法律禁止,而是其他接触的结果。1838年,欧洲人将天花这种传染病带进来,致使很多尤皮克族群遭到灭绝,战争也就戛然而止。伊努皮亚特人则非常热衷于贸易,特别是与欧洲人交易毛皮,1848年后,交易更加频繁,战争将让他们失去宝贵的商业机会,所以他们愿意放弃战争。

因此,传统族群与欧洲、兹瓦纳等外来国家或酋邦的接触,长期下来必然会压制部落战争。至于短期效应,或是战争立即中止,或是战事突然增多,但最后还是渐渐变少。我们无法断言传统部落战争是与欧洲人接触造成的。

长久以来一直有西方学者否认传统战争的存在。法国思想家卢梭便认为人类与生俱来就有怜悯之心,战争是在国家兴起之后才出现的。研究20世纪传统社会的人种历史学家观察到的部落和游群都过着和平的生活,这是殖民政府掌控的结果。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类学家才在新几内亚高地和亚马孙地区亲眼见证最后的部落战争。至于考古学家挖掘出来的防御工事则常被认为只是沟渠、村子外围的栅栏、屏障或边界的象征,而与战争无关。然而传统战争的证据已多不胜数,包括直接观察所得、口述史和考古学的发现。我们不禁疑惑,传统战争的存在与否为什么会引起争辩。

一个原因是传统社会与欧洲人接触前或在早期接触时发生的战争难以评估。传统社会的战士很快就察觉来访的人类学家讨厌战争,因此他们在发动突袭时不会让人类学家一同前往,更不会让他们拍摄战争实况。哈佛皮博迪探险队得以在新几内亚高地拍摄有关达尼族战争的影片可谓特例。另一个原因是传统族会与欧洲人接触之后,短期内对部落战争造成的影响可能是双向的,必须在不预设立场之下分别评估每个例子。尽管如此,仍有许多人无视证据,否认传统战争的存在。

一般而言,学者深入传统社会研究几年之后,常会与当地人打成一片。这些学者认为战争是罪恶的,他们的读者大多数也这样认为,他们不希望他们的部落朋友被当作恶人。此外,有些国家或殖民政府急切地想征服传统社会的土地,恨不得早日除去那些原住民,或对他们自相残杀视若无睹。再者,若说传统社会的居民是好战之徒,那无非是欧洲人想为他们虐待原住民的行为辩护,因此学者不愿意这么做。

我可以理解那些学者对原住民的同情。然而,这样无视传统战争的现实,甚至为了政治目的加以扭曲,并非好的策略。错误地称原住民不爱战争并非尊重他们。传统社会的战争就像其他有争议的现象,我们可以客观地进行观察与研究,最终很可能会显现事实。但是学者若基于冠冕堂皇的政治理由否认传统战争的存在,必然无法看到事实。我们该基于道德的立场主张原住民的权益,而非一味地驳斥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