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如何消失的

语言是如何灭绝的？就像杀人一样，凶手可能往被害人的头部猛力一击，使人当场毙命，或是慢慢地把人勒死，也可能是长期忽视被害人，要消灭一种语言也有许多不同的手段，最直接的一种就是把会说那种语言的人全数杀死。例如，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雅希族（见图45）本来还有400人左右，住在拉森峰附近。1853—1870年，加利福尼亚州淘金热使得欧洲人纷纷来到这里。雅希族几乎全数惨遭杀害，伊希（Ishi）和家人逃到山上才得以保住性命。最后他的家人也死了，只剩他一人，直到1911年才重返文明之地，但雅希族的语言已经失传。又如19世纪初英国殖民者踏上塔斯马尼亚，将大多数塔斯马尼亚人杀害或囚禁，还祭出赏金，每杀害或抓到一个塔斯马尼亚成人可获5英镑，小孩则是2英镑。塔斯马尼亚的原住民语言因此全数灭绝。另外，疫病肆虐等非暴力因素也会造成类似的结果。如北美大平原本有数千名曼丹印第安人，1750—1837年，当地发生霍乱和天花，夺走许多生命，到了1992年，只剩6个老人会说流利的曼丹语。

使一种语言失传除了杀害说这种语言的人，另一个直接的手段就是禁止说这种语言，违反规定者一律惩罚。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北美印第安人的语言不是已灭绝，就是濒绝，那么请看看美国政府过去采取的语言策略。几个世纪以来，政府坚持印第安人需要教化并学习英语，才能从野蛮人变成文明人。因此，印第安人的下一代被送到寄宿学校，只能说英语，说印第安语言则会遭到体罚和羞辱。时任联邦印第安人事务局局长（1885—1888年）的阿特金斯解释道：“教印第安人说方言（即印第安语言）不但对他们没有用处，反而对他们的教育和文明有害。因此，只要在联邦政府的管辖之下，任何印第安人的学校都不许使用方言……我们的语言（英语）对白人和黑人而言已经够好了，对红人应该也一样。大家都相信，学习野蛮的方言肯定会对印第安小孩造成伤害。印第安人要迈向文明，第一步就是弃绝愚蠢的习俗并学习英语。”

1879年，日本用武力吞并琉球国，将其改名为冲绳县，宣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语言”的政策。琉球儿童从此必须说日语，不能再说琉球方言。同样，1910年，日本帝国将大韩帝国并入版图，也就是所谓的“日韩并合”。在这段时间，日本禁止韩国学校使用韩语，只能使用日语。1939年，苏联合并波罗的海国家，也禁止当地的学校教授爱沙尼亚语、拉脱维亚语和立陶宛语，只能教授俄语，但当地人民仍在家中讲母语，直到1991年独立之后，他们的母语才又变成官方语言。凯尔特语言中除了布列塔尼语，其余在欧洲大陆全数灭绝，仍有500万左右的法国居民说布列塔尼语。然而，由于法国政府规定中小学不得使用布列塔尼语，目前能说布列塔尼语的人已越来越少。

但大多数语言就像罗托卡语在不知不觉之间消失了。一个地区实行定居方式的原始部落不再交战，在政府的统一管辖之下过着和平的生活，居民会四处迁徙，通婚的例子也变多了。这时，年轻人为寻求工作机会往往迁居到城市，放弃部落语言，跟城里的大多数人说一样的语言。来自不同语言社会的夫妻增多，只能用大多数人使用的语言沟通，也教下一代这样的语言。即使孩子仍学习父亲或母亲的母语，到了学校也必须跟大家说一样的语言。即使是留在村落里的人，为了社会地位、权力、商业利益以及与外界沟通，也必须学会说大多数人的语言。加上工作、报纸、收音机和电视也一边倒地采用大多数人说的语言，因此少数原住民的语言渐渐被遗忘，最后就消失了。

通常的情况是，少数族群的年轻人会说双语，但是他们的子女只会说多数人使用的语言。少数族群语言失传的原因有两种：一是父母希望子女学习多数人使用的语言，放弃部落语言，好让子女有更好的求学和工作机会；二是子女不想学父母的语言，只想学多数人使用的语言，方便看电视、求学以及和玩伴沟通。我就曾在美国看到这样的例子：不少来自波兰、韩国、埃塞俄比亚、墨西哥等国的移民家庭的小孩只学英语，不学父母的语言。最后，少数族群语言只有老一辈的人会说，等他们全数离世，语言就失传了。但在语言末日来临之前，文法通常已经出现变化，很多规则不见了，词汇也被人遗忘，甚至融入了一些外来的字词与文法特征。

在世界现存的7000种语言中，有些濒危程度比其他语言更甚。语言是否得以延续的一个关键是：父母是否把语言传给下一代。如果不传下来，那种语言就很可能会消失。语言能代代相传的因素包括：语言使用者数量庞大；某一族群当中有相当高比例的人口都讲那种语言；政府指定该语言为官方语言或区域语言；语言使用者对语言的态度，以及移民仍然使用原来的语言（如移居至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迁至锡金的尼泊尔人，以及涌入巴布亚省的印度尼西亚人）。

在所有的语言当中，未来最稳固的就是各主权国家的官方语言。目前，全世界的主权国家共有192个^[1]，但大多数都以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或法语为官方语言，只有大约70个国家选择其他语言。即使我们把区域语言也算进去，如印度宪法明列22种语言为区域官方语言，目前全世界总计最多有几百种区域语言得到官方的认可与保护。或许，我们也可把使用者达100万人以上的语言列为安全语言，不管该语言是不是官方语言，但即便如此也只有200种左右，而且很多都与官方语言重复。有些语言虽然使用者少，但因为受到政府保护而无濒绝之忧，如法罗群岛（丹麦海外自治领地）5万居民说的法罗语，以及冰岛的官方语言冰岛语（使用人数约30万）。反之，有些语言虽然使用者达100万以上，却几乎未受到政府的支持或保护，因此将来也有失传的危险，如墨西哥的纳瓦特尔语（使用人数超过140万）和安第斯山地区的克丘亚语（使用人数约900万）。另外，即使一种语言得到国家的支持，也并不保证能延续下去，例如爱尔兰语在爱尔兰渐渐式微，而英语日益流行。尽管爱尔兰政府大力支持爱尔兰语，学校也用爱尔兰语教学，但爱尔兰语还是不敌英语。语言学家预估，如按照目前的语言趋势继续发展，到21世纪结束，现在的7000种语言很可能绝大多数都会消失或濒绝，而只剩几百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