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人慰藉

予人慰藉

接下来,我们再来探讨宗教的另一个功能。过去1万年来,这个功能对人类越来越重要,也就是在人生遭遇不幸,特别是想到自己的死亡或面临亲爱的人离开人世时,予人慰藉、希望和意义。有些哺乳动物似乎会对同伴之死显露哀伤,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大象。然而,在所有的动物当中,只有人类了解自己有一天终将死亡。人类由于拥有自我意识和更好的推理能力,因而能从同伴之死推论自己也会面临死亡。根据考古学的发现,几乎所有人类社会都了解死亡的意义,不会将同伴的尸体草率丢弃,而会将其安葬、火化、包裹,或进行人工防腐以长久保存。

人类看到原本还能走动、说话、自我防卫的同伴变成冰冷的尸体一动也不动,不能发出声音,只能任人处置,必然会觉得恐惧,再想象自己变成那样子便会感到更加可怕。大多数宗教常借由否认死亡的事实以安慰活着的人,如假设人死之后还有来生,或是人死之后虽然身体已经没了,灵魂依旧去了一个超自然的地方,即天堂或极乐世界。灵魂也可以幻化成小鸟或另一个人,重新在地球上生存。宗教所说的来生不仅否认死亡,而且让人对死后的世界抱有希望,像是永生不死或是与已逝的亲人重逢,从此无拘无束,可享受琼浆玉液,或是有美丽的少女相伴。

除了想到自己免不了一死的痛苦,人世间还有很多痛苦需要宗教的慰藉。其一就是解释痛苦:人不是白白受苦,痛苦并非没有意义的随机事件,而是有更深层的意义,例如考验你是否值得有更美好的来生,或是对你犯下的错予以惩罚。此外,灾祸之所以降临到你的头上,可能是坏人造成的,你该请巫师把那个人找出来杀掉。宗教也可能向你保证,你在这个世上所受的苦都将在来生得到补偿。没错,你受了很大的折磨,但不要害怕,在你死后,你将得到奖赏。再者,不仅你在人世受到的痛苦能从快乐的来生得到补偿,加害于你的人也将在死后得到惩罚。尽管今生今世,你无法看到敌人遭受报应而得到复仇的满足,但他们在死后被打入炼狱,永远摆脱不了酷刑的折磨,你不仅得以复仇,还能得到终极的满足。地狱因而具有双重功能:歼灭你今生无法杀死的敌人,让你得到慰藉,并且使你心甘情愿遵守宗教的道德规范,即如果你做坏事,就该下地狱。来生的假设也解决了神义论的矛盾(即全能、慈悲的神为何容许世上充满苦难和罪恶),让人不要为今世的痛苦难过,果报不爽,死亡无法使旧债一笔勾销,来生还是要还的。

宗教这种慰藉的功能必然在人类演化史的早期,即在人了解自己终将一死,质疑人世间为何充满痛苦之时就已经出现。狩猎-采集者相信人在死亡之后会变成鬼魂。在拒斥现世的宗教兴起之后,宗教的抚慰功能更显重要。有些宗教不只强调人死后有来生,甚至认为来生要比现世更重要、长久,今生主要的目标就是得到救赎,以进入一个更好的来生。很多宗教都有这种拒斥现世的特点,如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另外柏拉图的世俗(非宗教)哲学也是如此。有些宗教人士十分信服这种信念,甚至排斥世俗生活。有些修士或修女尽管会出来讲道,生活起居则脱离世俗世界。有些修道院更是完全遗世独立,如西多会的里沃兹修道院和方廷斯修道院。英格兰的杰维斯修道院(Jervaulx Abbey)因远离城镇,在废弃之后免于被劫掠或改造,而成为英国保存最完善的古迹。有些爱尔兰修士因极度拒斥现世,而在不宜人类居住的冰岛隐居。

比起小型社会,大型、复杂的社会更拒斥现世,强调救赎与来生。这样的趋势至少有三个原因。首先,从人人平等的小型社会演变成大型复杂的社会,社会分成许多层级,也变得不平等。国王、贵族、精英、富人和地位崇高的氏族高高在上,而在社会底层的是众多穷苦的农民和工人。如果每个人都过得跟你一样苦,就没有什么不公平,也不必寄希望于来生。然而,如果社会贫富、阶级差别很大,眼看着一些人不事生产即可享受荣华富贵,你不由得会去寻求解释与安慰——这正是宗教可以给你的。其次,考古研究和人类学的证据显示,狩猎-采集者定居下来成为农民,组成更大的社会之后,生活的确变得更困苦。转型到农业社会之后,人们每日工作时间变长,营养变差,易罹患传染病,身体耗损更严重,平均寿命也缩短了。从工业革命时代开始,生活于都市的工人阶级的工作时间更长,卫生条件恶化,生活乐趣也更少了。最后,复杂、拥挤的社会需要正式的道德规范,更强调赏善罚恶,但也更凸显了神义论的问题:如果别人可以违法犯纪、加害于你,为何你要遵守法律、做善事?

从上述三个原因可以了解为何宗教的慰藉功能在人口越稠密、越近代的社会越显著,这是因为社会生活带给我们的痛苦日甚,使我们渴求这样的慰藉。这个功能也可解释为何苦难会使人趋近宗教,为何比较贫穷的社会阶层、地区和国家比有钱人或富裕的地区和国家更容易受到宗教的吸引。今天,在全世界的国家中,认为宗教对人们生活的重要性高达80%~99%的国家,其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大都在1万美元以下,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在3万美元以上的国家认为,宗教对人们生活的重要性只有17%~43%。即使在美国,贫穷地区的教会与去教会的人似乎也比富有地区更多。在美国社会中,最虔诚、最激进的基督教支派大抵存在于最边缘化、地位低下的阶层中。

尽管科学已抢走宗教的解释角色,由于科技进步,我们面临的不安和危险减少,但宗教不仅在现代社会得以延续,甚至更显重要。宗教没有丝毫式微的迹象,是因为我们总是不停地追寻意义。若非如此,人生就会变得没有意义与目的,稍纵即逝,充满不可预期的灾难,尽管科学告诉我们,所谓“意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个体的生命只是为了传递基因、繁殖后代。有些无神论者认为神义论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善良或邪恶都只是人类的定义;如果癌症或车祸夺走甲、乙的性命,丙、丁没事,那只是随机的噩运;这世界没有来生,既然没有来生,你在这个世间受的苦也就不能在来生得到补偿。你也许可以如此反驳:“我不想听这样的话。告诉我,那不是真的。请以科学证明人生的意义给我看。”无神论者将会这么回复:“这一切都是枉费功夫,算了吧,别再寻找意义,意义根本就不存在。”这就像有人问美国前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他对美军在伊拉克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恶行有何评论,拉姆斯菲尔德答道:“这种事在所难免!”但我们的头脑仍渴望意义。几百万年的演化史告诉我们:“即使那是真的,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说法,更不相信。如果科学不能给我意义,我就去宗教那里找。”因此,尽管我们已发展到科技时代,宗教仍扮演重要角色。虽然美国是科学与科技发展领域的前沿国家,但在发达国家中也是笃信宗教的国家,或许是因为美国的贫富差距比欧洲各国都大,这种不平等使人投向宗教以寻求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