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解焦虑

缓解焦虑

宗教的下一个功能在早期社会也许是最强大的,即在我们面对无法控制的问题和危险时,为我们缓解焦虑。如果人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只能求助于祈祷、仪式、捐献、求神问卜、严守禁忌或法术。尽管这些方式没有科学根据,无法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因为我们相信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不用到完全放弃的地步,而保有一丝希望,不会那么焦虑,能够继续努力。

人类学家理查德·索西斯与W.佩恩·汉德韦克曾在2006年黎巴嫩战争期间针对以色列妇女进行研究,检视宗教对苦难人民的帮助。在那次战争中,黎巴嫩真主党每日对以色列北部加利利地区的山城采法特一带发射数十枚喀秋莎火箭炮。尽管在火箭炮来袭的前一刻会有警报声通知居民赶快躲到防空洞里,但居民无法保护自己的房屋。居民无从预测火箭炮何时会来袭,也无法阻止,但根据索西斯与汉德韦克对当地妇女的访问调查,约有2/3的妇女每天会念诵赞美诗以抚平心中的不安。人类学家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多妇女都说觉得自己不做点儿什么不行。虽然念诵赞美诗无法使火箭炮转向,但至少能让她们觉得自己还能采取行动,不至于不知所措。(这些妇女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念诵赞美诗可避免房子被炮弹摧毁,但她们还是抱持这样的信念。)同社区的有些妇女没有念诵赞美诗,相较之下,她们的心理调适能力就比较差,不但难以入眠,而且心神不宁、易怒、焦虑、紧张、沮丧。因此,念诵赞美诗的妇女的确获得了好处,不太会因为极度焦虑而做出愚蠢的事。所有人都会面对不可预期、不可控制的危险,如果无法控制焦虑,轻率行事,问题只会越来越多。

在早期的宗教社会,宗教缓解焦虑的功能达到顶点,但后来由于国家政府兴起,暴力减少,在饥荒之时国家会分配预先储藏的食物以免民众饿死,加上近两个世纪科学与科技的进展,这个功能渐渐不如以前重要。其实,传统社会的人并非全然无助,他们会运用观察与经验克服困难,不会只是听天由命。例如,新几内亚等传统社会的农民能辨识几十种甘薯或其他作物,知道在什么地方种植作物最好,也知道如何除草、施肥、护根、排水和灌溉。昆族等部族的猎人会仔细研究、判断动物留下的足迹,预估猎物的数目、距离、速度和方向,也会观察其他动物的行为作为捕猎的线索。渔夫和水手即使没有罗盘等工具,依然能依据太阳、星辰、风、洋流、投射在云层的光线、海鸟及海洋生物发光的特性等判断方位。所有的族群都会守卫自己的地盘,留心敌人的攻击,并与其他部族结盟或计划奇袭、先发制人。

但对传统社会的人们而言,上述做法都有限制,还有很多地方是他们无法掌握的。作物产量可能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包括无法预期的干旱、雨水、冰雹、风暴、酷寒和病虫害。动物的行动也很难预测。由于传统医学知识有限,大部分疾病难以控制。就像前面提到以色列妇女无法控制炮弹的方向,只能念诵赞美诗,传统社会的人们也一样,尽管尽了全力,很多时候仍无能为力。如果他们什么也不做,则很容易陷入焦虑、无助,也容易出错。这就是为何他们会相信祷告、仪式、占卜、法术、禁忌和巫师。其实,现代人也差不多,相信这些超自然的力量有效,就不容易那么焦虑,会更平静,也能更专注。

举例来说,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曾针对新几内亚附近的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进行研究。他发现岛民在两种地点使用不同的方法捕鱼。如果是在平静的环礁湖捕鱼,只要把毒药倒在湖里,等待死鱼浮起来,就可满载而归。若是去外海捕鱼,就得划独木舟乘风破浪,然后撒网捕鱼。在环礁湖捕鱼既安全又容易,而且可以保证有一定的捕获量,到外海捕鱼则很危险,祸福难料,如果撒网的时机和地方都对,就能丰收,要是运气不好,可能什么都捕不到。因此,尽管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在出海之前根据过去的经验已有万全的准备,还是会举行祈福仪式。但在环礁湖捕鱼就不必举行任何仪式,不必担心不可预期的变化。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昆族猎人,他们似乎都是胸有成竹的狩猎高手。昆族小男孩从会走路开始就喜欢用小小的弓箭玩耍,待成长为青少年,就会跟父亲一起去打猎。晚上,他们围着营火,一再讲述之前狩猎的故事,谈论最近在什么地方看见什么样的动物,并计划第二天的行动。在狩猎的时候,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动物和鸟类的行为中寻找线索,也仔细研究动物经过的路径,推测其行踪。我们认为这些沙漠中的狩猎高手不需要依靠法术。尽管如此,昆族猎人每天早上出发之前,仍会为了当天能否有斩获而焦虑,因此总是会举行盛大的仪式。

有些昆族猎人会利用占卜来预测猎物可能出现在哪个方位。他们用羚牛皮割出五六个圆形,直径为2~3英寸,分正反面,而且为每块命名。每个猎人都有一套皮革做的占卜圆盘。占卜方式如下:把所有的皮革圆盘都叠在一起,最大的一块放在最上面,置于左手掌心。接着用庄严肃穆的语气大声提问,再把手中的皮革圆盘甩向铺在地上的衣服。这时,巫师就可根据皮革圆盘是否重叠、正面朝上或反面朝上等来判断结果,例如1号到4号圆盘皆正面朝下则代表当日将大有斩获。

当然,这些圆盘无法告诉昆族猎人他们本来就不知道的事情。不管圆盘占卜出现什么样的结果,由于昆族猎人对动物行为非常了解,其狩猎计划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尽管这种占卜就像罗夏墨渍测验[1],结果仍可能使昆族猎人大为兴奋,然而这种仪式主要帮助猎人就行进方向的选择达成共识,以免因意见分歧发生争吵而影响狩猎行动。

今天的人由于科学昌明、知识普及,不必再依赖祷告、仪式或法术,但这世间仍有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无能为力的,即使是科学与科技也无法保证成功。这时,我们一样也只能祷告、向神明献祭或举行求神仪式,如因搭船而祈求安全返航、为大丰收和打胜仗祝祷,或是祈求身体康复。如果医生无法预测病人的病情会如何发展,特别是他们承认自己已束手无策,这时病人及其家属很可能会祷告,求助于上帝或神明。

还有两个例子可说明仪式或祷告与未知的关联。喜欢赌博的人为了赢钱,常会在掷骰子之前玩一套个人仪式,但是下棋的人则不会。这是因为赌博的输赢和运气有关,但下棋与运气无关:如果你下错了棋,那完全是你自己的错,没有借口,因为你不能预知对手要怎么走。新墨西哥西部的人如果想要钻一口井,汲取地下水,常会求助于会水巫术的人,请其占卜地下水源的位置。然而,该地区地形复杂,地下水的深度和水量都难以预估,即使专业的地理学家都不能正确预测。但在得克萨斯州的潘汉德尔,地下水位一律在地底下125英尺处,居民只要钻到那个深度,就可挖到地下水,不需要去找会用水巫术占卜的人。也就是说,新墨西哥的农民和赌徒都必须面对未知,所以必须求助于仪式,正如必须出海捕鱼的特罗布里恩群岛的渔夫和昆族猎人一样。得克萨斯州潘汉德尔的居民和下棋的人则像在特罗布里恩群岛环礁湖捕鱼的渔夫,由于成败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用不着仪式。

总而言之,宗教(以及非宗教)仪式能在我们面对不安和危险时帮助我们克服焦虑。相较于现代西方社会生活的安逸、平和,传统社会的生活可以说是危险重重、充满不安,因此宗教缓解焦虑的功能特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