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自己”回指的非句法研究
与句法学派相反,关于“自己”回指的非句法理论学派认为,任何从管辖约束框架发展而来的理论都不能对“自己”回指的属性作出正确预测,“自己”回指能够完全脱离句法的限制(Huang,1994)。他们提出了关于“自己”回指的非句法理论(胡建华,潘海华,2002),非句法理论主要包括功能的方法(Chen Ping,1992)、语用的方法(新格莱斯主义理论)(Huang,1991,1994)、语义分析法(题元等级理论)(Xu Liejiong,1993,1994)、自我归属理论(Pan,1995,1997,2001)、语篇视角(Clements,1975;Sells,1987;Reinhart & Reuland,1991,1993;Yu,1991;Yan Huang,1994;Kuno,1987;Barker,1995,Pollard & Xue,2001)、动词中心论(金钟镐,2003)、认知视角(回指可及性理论)等。本节将回顾这些“自己”回指的非句法理论。
2.1.2.1 功能分析法
Kuno(1987)在其功能句法理论(functional syntax theory)中讨论了反身代词的特殊功能。根据Kuno(1987)的观点,反身代词的使用或出现强调了施事者的存在,换句话说,反身代词的使用或出现强调了具有确切身份(definite identity)的先行词所指对象的存在。例如,在例句[2.9]和[2.10]中,代词“他”(him)和反身代词“自己”(himself)都能在句子中实现互指,但是反身代词“自己”强调动作的受试是施事者本人。
[2.9] John pulled the blanket over him.
约翰拉起毯子盖在他身上。
[2.10] John pulled the blanket over himself.
约翰拉起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此外,Kuno(1987)指出,反身代词的使用通常意味着其先行词在句子中占据凸显的句法位置。
Chen(1992)从功能的视角来研究“自己”。他提出在理解汉语反身代词“自己”时,起关键作用的不是“自己”与先行语之间的句法结构关系,而是先行语在语句中所表现出来的基点度(pivot)和高主题性(high topicality)。基点度原是一个物理学术语,指的是中心。在语言研究中,Sell(1987)用它指言语表达时的时-空基准:如果某人以玛丽的基点度进行叙述,那么这个人便被认为是站在玛丽的位置上。主题性指的是指称对象作为评述(comment)的主题所具有的值,即指称对象可以担当起被评述的主题的因素。Chen(1992)指出,基点度和主题性是调节“自己”释义的两个基本因素。一个指称对象想要成为“自己”的合格先行语,它必须是基点度,而且具有高主题性。根据Chen(1992)的观点,所谓的主语倾向性实际上是一种主题性倾向性,因为在基本语句中一个典型的主语既是施事,又是一个具有高主题性的NP。此外,如果一个指称对象具有较高的主题性,它不是主语也可以作“自己”的先行语。Chen(1992)对“自己”的功能分析为解决“自己”回指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但是他的研究也存在难以解决的问题:第一,Chen的主题性的概念过于泛化,所以其解释效力被限制;第二,关于“自己”长距离回指的阻隔效应,功能分析法与句法模式一样,都难以得出满意的解释。
2.1.2.2 语用分析法
Huang(1991,1994)认为,在如汉语这样的语言中,对反身代词的限制主要来自语用原则,语境在指称关系的建立中起关键作用。Huang(1991,1994)在新格莱斯理论(Neo-Gricean Theor)(Levinson,1987,1991)的基础上,提出了解释语言照应现象的纯语用学方法。他认为,对语言中照应语的解读取决于DRP与两个语用原则——I(信息)原则和M(方式)原则——之间的交互作用。
DRP是分指假设(Disjoint Reference Presumption)的英文缩写,根据DRP,除非谓词的一个主目语是反身代词,否则谓词的主目语要分指。I原则的内容是,(说话者)只提供为达到交流目的所需的最小极限的语言信息。M原则的内容是,(说话者)不要无故使用冗长、隐晦或有标记的语言形式。Huang(1994)用DRP、I原则和M原则建立了一套照应语语用推导模式,其基本思路是,反身代词必定是指称依存的(referentially dependent),而代词和零型照应语只是倾向于指称依存的。根据Huang(1991,1994)的研究,词汇性NP(指称语)、反身代词、代词和零型照应语之间形成一种互补关系,在可以用代词或零型照应语的地方用了反身代词。根据M原则可以推导出,这时反身代词的使用正好具有与代词或零型照应语相联系的I含义互补的M含义。这一与I含义互补的M含义既可以是指称上的含义,又可以是与预期性(expectedness)有关的含义。
语言照应现象的语用学分析方法使得我们对指称现象的理解更加开放(高原,2003),但是它似乎不能解决“自己”回指问题,尤其是无法解释“自己”长距离约束的阻隔效应问题。此外,这一理论模式也存在着理论缺陷,如它不能解释不同语言中的反身代词在指称上有不同特点这一问题(胡建华,潘海华,2002)。
2.1.2.3 题元等级理论(语义研究)
Xu Liejiong(1993,1994)在Hellan(1988,1991)等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反身代词约束的题元等级(thematic hierarchy)理论。他认为,句法约束理论无法解决“自己”回指问题,在“自己”的约束中起作用的是题元角色(thematic roles)。根据这一理论,题元等级高的主目语(argument)即使不是主语也可以作反身代词的先行语。“自己”对先行语的选择遵循如下的题元等级:施事>经事>客体(theme)>受事。Xu Liejiong(1993,1994)指出,一个NP如果满足两个条件之一便可以作“自己”的先行语:①在题元等级中具有高题元角色;或②除具备其他语义和语用条件外,是句法主语。反身代词总是选择最显著的NP作先行语,而成为显著NP的途径不止一个。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Xu Liejiong(1993,1994)的理论,是否能成为“自己”的先行语是由句法、语义和语用等多种因素决定的。胡建华,潘海华(2002)提出,这是解决“自己”回指问题的正确方向。
Xu Liejiong(1993,1994)的题元等级(thematic hierarchy)可以解决其他理论不能解决的一些问题,但是,由于题元等级的高低与人称无关,题元等级理论无法解释“自己”在寻求先行语时由于人称不一致而引发的阻断效应(胡建华,潘海华,2002)。
2.1.2.4 自我归属理论
潘海华(Pan,1995,1997,2001)认为,话语,尤其是自我归属(self-ascription)和话语显著(discourse prominence)的概念,在“自己”的释义中起着重要作用,他提出了汉语长距离反身代词的自我归属理论。
潘海华将汉语反身代词分为对比性(contrastive)反身代词和非对比性反身代词,非对比性反身代词又分为局部性(locality)反身代词和自我归属反身代词两种。潘海华认为,长距离反身代词属于自我归属反身代词。潘海华根据Lewis(1979)的理论,把信念分为涉实信念、涉己信念和涉名信念:涉实信念是关于存在体的信念;涉己信念指的是对信念者自己的一种信念;涉名信念是对于某一命题的信念。潘海华指出,涉己信念对应于自我归属,一个自我归属者把一种特性归属于自己。由于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具有强制性涉己信息,所以第一、第二人称在涉己信念语境中是强制性自我归属者,而第三人称指人的NP在涉己信念语境中仅是任意性自我归属者。潘海华认为,长距离反身代词“自己”是涉己照应语,或称自我归属反身代词,其先行语必须是自我归属者。潘海华(Pan,1995,1997)提出以下解读自我归属反身代词“自己”的条件:
(1)自我归属“自己”的条件:在一个语言区域(linguistic domain)γ中,如果没有一个介入性的自我归属者的话,“自己”可以与γ中一个和它相容最显著的自我归属者形成约束关系。
(2)显著性条件:α是γ中最显著的自我归属者,当且仅当γ中没有一个β以至于β在以下的等级中比α高:
①主语(SUBJ)>宾语(OBJ)或间接格(OBLIQUE)
②支配性(dominating)NP>受支配(dominated)NP
自我归属理论可以有效地解释“自己”的长距离约束现象。如在例句[2.11]中,反身代词“自己”的约束域有两个,即主句和中间句。当“自己”指称主句主语“张三”时,主句主语和“自己”之间有一个介入性的自我归属者“李四”。根据自我归属理论,第三人称NP是任意性自我归属者,所以当中间句主语不起自我归属者的作用时,主句主语就可以作“自己”的先行语,当中间句主语是自我归属者时,中间句主语就是“自己”的先行语。
[2.11] 张三i觉得你j对自己∗i/j没信心。
自我归属理论还可以有效地解释“自己”长距离回指中阻隔效应的不对称现象。潘海华(1997,2001)在大规模语料分析的基础上指出,阻断效应具有非对称性,即第一/第二人称主语可以阻断第三人称主语对“自己”的长距离约束,但是第三人称主语未必能阻断第一/第二人称主语。如在例句[2.12]中,第一/第二人称代词“我/你”是强制性自我归属者,由于这一强制性自我归属者在主句主语和“自己”之间的干预作用,“自己”在指称主语时被阻断。在例句[2.13]中,主句主语是自我归属者,在主句主语和“自己”之间没有介入的自我归属者,所以主句主语可以作“自己”的先行语。
[2.12] 张三以为我/你喜欢自己。
[2.13] 我/你以为张三喜欢自己。
潘海华的自我归属理论对“自己”(长距离)指称问题有较强的解释力,对“自己”长距离回指的阻断效应也比以前的理论有更好的解释方案。但是,这一理论也有需要改进的地方:首先,潘海华(Pan,1995,1997)认为“自己”可以分为局部反身代词“自己”和长距离反身代词“自己”,但是他并没有提供一个可操作的划分标准,实际上,两个“自己”可以用统一的原则来解释其指称;其次,自我归属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有的汉语母语者认为在如例句[2.12]这样的句子中反身代词可以超越第三人称代词主语指称第一/二人称代词主语,而有的汉语母语者则认为不可以(胡建华,潘海华,2002)。
2.1.2.5 语篇视角
一些研究者认为,“自己”的长距离约束可以从语篇因素的视角来解释,如主人公视角(logophoricity)(例如:Clements,1975;Sells,1987;Reinhart & Reuland,1991,1993;Yu,1991;Yan Huang,1994)、视角化(perspectivity)(例如:Kuno,1987;N.-C.Li,1991;Iida,1992)、强调(emphasis)、强势代词(intensive pronouns)或对比度(contrastiveness)(Barker,1995,Pollard & Xue,2001)等。这些分析方法为解释“自己”长距离约束问题带来启示。有些学者(如Huang & Liu,2001)将这些方法称作语篇-语用分析法。为了与“自己”约束问题的纯语用分析法(如Huang,1991,1994)区分开来,本书将在分析“自己”回指问题时考虑语篇因素的这些方法称为语篇视角,本书将简要回顾主人公视角和视角化两种分析法。
Kuno(1972)是第一位提出主人公视角在自然语言的指称理解中的重要性的语言学家。Kuno(1972)指出一些嵌入了受主句成分约束的代词(或反身代词)的句子应该被分析为是从直接语篇补语(direct-discourse complement)派生而来,在这些直接语篇补语中,代词(通常)是第一或第二人称代词。当句子中有表示引用或态度的动词时,这样的直接语篇表征是必需的,句子的补语被理解为描述主句主语的思想内容。例如,例句[2.14]的深层结构会被表征为例句[2.15]而非例句[2.16]。Kuno(1972)的直接语篇表征的思想抓住了主人公视角的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内容。
[2.14] Ali claimed that he was the best boxer in the world.
阿里宣称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拳击运动员。
[2.15] Ali claimed,“I am the best boxer in the world.”
阿里宣称,“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拳击运动员。”
[2.16] Ali claimed,“Ali is the best boxer in the world.”
阿里宣称:“阿里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拳击运动员。”
Clements(1975)是第一位使用主人公视角这一术语的。主人公视角包含对一个个体的参照,语篇中表达了这一个体的视角或整体意识状态。一个主人公(主人公代词)指一个“言语、思想、感觉或意识状态被报告”的实体(先行词)(Clements,1975),他/她通常与表达交流或心理经验的谓语一起出现(Pan,2001)。Sells(1987)将主人公视角细化为主人公先行词的三个个人角色:报告的来源(SOURCE)、报告内容陈述其心理状态或态度的个人(SELF)、从其视角来做报告的中心点(PIVOT)。换句话说,主人公指一个人,语篇报告的是他/她的言语或思想、态度或意识状态、观点或视角。Sells(1987)指出,这三种角色具有跨语言变体,在不同的语言中可能有一种、两种或三种主人公先行语。
Huang等(1984)尝试用Kuno(1972)的直接语篇表征的思想来解释“自己”长距离约束的一些案例。Huang等(1984)认为,当句子中的“自己”等同于句子直接语篇表征中的I(我)时,“自己”的长距离回指是被允许的。这样,嵌入的宾语反身代词就不是与主句主语连接时反身代词化的结果,而是从浅层的直接语篇中指称“我”的说话者转化而来。Huang等(1984)所分析的“自己”案例大都对应Sells(1987)主人公先行语系统中的来源(SOURCE)(Huang & Liu,2001)。此外,主人公视角也能解释众多句法解释方法所不能解决的“自己”长距离回指的阻隔效应问题,包括阻隔效应的人称不平衡现象。Huang等(1984)指出,阻隔效应是知觉策略的结果,即避免当相关的句子出现在直接言语行为中时出现知觉冲突。
很多研究者(如:Huang et al,1984;Yu,1992,1996;Huang & Liu,2001)提供证据来说明“自己”是直接语篇表征中的主人公,其指称不受管约理论A原则的约束,而是通过被报告事件的来源(SOURCE)、个人(SELF)甚至是中心点(PIVOT)来识别。但是,Pollard & Xue(2001)指出,只有个人(SELF)与“自己”的解释相关,而且主人公视角通常是反身代词的非句法用法的一个因素,但不是必要因素。Huang & Liu(2001)指出,有一些“自己”指称的情况,无法用主人公视角来解释,但是能够从管约理论A原则得到有效的解释。由此,一些研究者,如Pollard & Sag(1992),Reinhart & Reuland(1993),Xue,Pollard, & Sag(1994),and Huang & Liu(2001),提出有些反身代词的约束情况由句法来决定,有些情况由主人公视角因素来决定。这样的研究视角被称作“自己”回指的综合解释模式。
视角化(perspectivity)是另一个研究者关注较多的解释“自己”回指问题的语篇因素。N.-C.Li(1991)提出长距离约束的“自己”受视角化的制约,能与其兼容的唯一因素是反思的心理状态。N.-C.Li(1991)区分了不受约束的“自己”和长距离约束的“自己”。尽管两者的先行语都是经验者,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出现在不包含经验者编码的表述性框架(expressive framing)中,而后者出现在包含经验者编码的报告性框架(reportive framing)中。N.-C.Li(1991)提出,不受约束的“自己”与经验者的个人经验相关,而长距离约束的“自己”必须指代处于自我意识/觉察状态的经验者,因此,在关于事实和纯粹的情感或知觉的陈述中,“自己”不能受长距离约束。N.-C.Li(1991)的方法能够解释为什么当第三人称NP介入时,第一/第二人称有时不能约束“自己”。因为根据她的理论,只有句子中的动词与经验者的个人经验或经验者的反思意识相关时,“自己”的长距离约束才有可能。但是,N.-C.Li(1991)的解释方法也有不足之处:第一,在有些情况下,自我意识并不是“自己”受长距离约束的必要条件;第二,在一些包含非反思性报告、没有经验者编码的句子中,仍然允许长距离约束“自己”的出现;第三,N.-C.Li并没有提出解释“自己”长距离约束阻断效应的方案(潘海华,2001)。
2.1.2.6 动词中心论
汉语言学家金钟镐(2003)提出了解释“自己”回指的动词中心论,试图证明当自己处于从句的宾语位置时,动词对“自己”受约束的情况有制约作用。根据动词是否能够接受“自己”为宾语,金钟镐(2003)将汉语的及物动词分为可反身代词和不可反身代词。如果在一个主语-谓语动词-宾语的结构中,谓语动词可以接受“自己”为宾语,那么这个动词是可及物动词;如果在这样的结构中,谓语动词不可以接受“自己”为宾语,那么这个动词是不可及物动词。在“名词短语1+动词1+名词短语2+动词2+自己”的结构中,位于动词2位置的可及物动词可以回指长距离先行语或回指短距离先行语,而位于这一位置的不可及物动词只能回指短距离先行语。
2.1.2.7 认知视角
Ariel(1988,1990,1994)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提出了回指可及性理论,将语篇中的回指因素与这些因素在大脑中的激活相联系,对回指进行了分析。“可及性”是一个心理学术语,指一个人说话时,从大脑记忆系统中提取一个语言或记忆单位的便捷程度(许余龙2000)。Ariel认为回指语的类型标示了其所指对象(由先行语表达)在记忆系统中的可及性,回指语所承载或包含的信息越多,其歧义性就越小,其指示的先行词的可及性就越低。影响先行语可及性的因素包括:①(先行语与回指语之间的)距离——回指语和先行语之间距离越近,先行语的可及性越高;②竞争(先行语角色竞争者的数量)——先行语竞争者越多,先行语可及性越低;③凸显(先行语是否作为篇章主题)——作为篇章主题的先行语可及性更高;④一致(是否属于同一心理框架)——如果回指语和先行语同属一个心理框架,则先行语可及性更高。许余龙(2004)继承和发展了Ariel的理论,吸收了把回指语看作“可及性标示语”的思想,扩展了对影响先行语可及性的四种因素的界定。他进一步指出,仅有回指语所表达的可及性信息还不足以具体确定篇章中的先行语,我们还需要由先行语表达的可供回指确认的主题性信息。
2.1.2.8 “自己”的非句法理论研究小结
关于“自己”回指的非句法理论模式(分析方法)提供了解释“自己”(长距离)回指问题的新视野,使我们对回指的理解更加多元化(高原,2003)。但是,它们与“自己”回指的句法理论一样,也存在很多问题,不能完整地解释“自己”回指现象(胡建华,潘海华,2002)。Hu & Pan(2002)指出,关于“自己”回指的句法的和非句法的单一理论解释模式都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即它们都没有综合考虑影响反身代词指称的多种因素,因此它们在汉语反身代词“自己”回指的解释中都有着同样的局限性。本章的下一部分将回顾“自己”回指的综合解释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