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前 言

自宋代呂大臨《考古圖》、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等輯錄歷代金石文字的專著問世以來,便產生了專門以石刻和銅器銘刻資料為研究對象的金石學。至清代,尤其在乾嘉考據學風氣的影響下,金石學達于極盛,學者輩出,著述豐碩,成就超邁前人。其中又以中州、江浙一帶斯學最盛,成就最著。至於廣東一隅,緣地僻遠,加之金石資料相對較「貧」,遂使廣東金石學一門在清中期以前幾乎一片空白,無足稱道。及乾隆學者翁方綱視學廣東,在其身體力行,積極宣導下,粵中金石學者漸出,金石著作漸富,情形發生了顯著變化。

翁方綱(1733—1818),字正三,一字忠敘,號覃溪,晚號蘇齋。順天大興(今屬北京市)人。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累遷至內閣學士。先後主持江西、湖北、順天等地鄉試,任廣東、江西、山東等省學政。翁氏博學廣聞,精研學術,長於考證、金石之學,為有清一代著名學者。阮元《廣東通志·宦跡》說他「素喜金石碑刻,纂《兩漢金石記》,為世所稱」。《清史稿》也說他「尤精金石之學,所著《兩漢金石記》,剖析毫芒,參以《說文》、《正義》,考證至精」。其著作除《兩漢金石記》外,還有《春秋分年繋傳表》、《粵東金石略》、《復初齋詩文集》等。

乾隆二十九年(1764),翁方綱任廣東學政,歷任凡三,寓粵八載。除廣敷文教,提擢才彥之政績外,其勤奮好學,傾心粵中石刻資料的搜輯研究,更是值得仰慕。《粵東金石略》十二卷以及收入六百餘首詩的《藥洲集》八卷,即是他在廣東任學政時所著。

《粵東金石略》共錄金石刻畫文字五百六十二種,首一卷,附錄二卷。卷前有翁氏自序,卷首為康熙、乾隆御筆二十八種;卷一,廣州府金石六十七種;卷二,廣州南海神廟金石六十七種;卷三,廣州清遠禺峽山諸刻三十九種;卷四、五,韶州府金石四十八種;卷六,韶州碧落洞諸刻二十四種,南山諸刻二十七種,泐溪石室五種;卷七,連州金石四十四種;卷八,肇慶府七星巖諸刻六十二種、三洲巖諸刻十五種、陽春巖二種;卷九,肇慶府金石十種、惠州府十三種、潮洲府三十三種、嘉應州二種、高州府三種、廉州府一種、雷州府五種、瓊州府十三種。附錄二卷,廣州九曜石考二十八種。書中記載金石名稱、地點、年代及撰書人名字、行數、字徑、題跋等,按當時廣東各地區分類。後來阮元編纂《廣東通志·金石略》,多採用此書材料,近年出版的《中國文物地圖集·廣東分冊》之石刻著錄,也多賴此書。

《粵東金石略》是翁方綱在廣東考察、輯錄、研究金石的結晶,其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所錄石刻資料數量多、地域廣,可以概見廣東當時所有石刻的情況。在翁氏之前,也有著錄廣東石刻的著作,如黃佐《廣東通志》、汪永瑞《廣州府志》、郭爾啟《南海縣志》、孔慶連《番禺縣志》及一些學術筆記等,但都不成規模。如黃佐《廣東通志·金石志》所輯石刻僅一百七十餘種,不能比擬於《粵東金石略》,而其他如《廣州府志》等,皆一時一地之錄,亦難以望《粵東金石略》之項背。

二是取材精良,詳略得當。該書收錄雖然豐富,但並非所有石刻都收錄不遺,而是有所辨析取捨,重點集于廣州府及石刻資料較集中、較重要的地區。如與中外交通最為密切,碑刻最為豐富,有「南方碑林」之譽的南海神廟即單獨為卷,收錄了自唐至清代碑刻八十五種;然事隔二百多年後的今天,由於屢經劫亂,損毀散失等諸多原因,所剩僅五十多種,已不及原來的三分之二了。又如肇慶七星巖李邕《端州石室記》石刻,原文三百八十一字,翁方綱視學廣東時,「可辨者三百四十八」,到如今,只可見二百六十四字,二百餘年間侵蝕損毀達八十四字之多。金石家陸增祥有言:「金有時毀,石有時泐,賴墨本以傳之。墨本聚散何常,存亡賴著錄以傳之。」以是觀之,良有以也。

三是收錄碑刻名篇不少,凡清中期之前粵中之名刻,大抵均能見諸該書。如《神漢桂陽太守周府君功勳銘碑》,建於漢靈帝熹平三年(174),被稱為「粵東石刻之最古者」。它記載了漢桂陽太守周憬開鑿粵北瀧水河道便利交通的功績。碑文已載入宋人洪適《隸釋》中,歐陽修《集古錄》、曾鞏《南豐類稿》、趙明誠《金石錄》、劉昌詩《蘆浦筆記》、趙一清《水經注釋》等二十餘種著作,對此碑皆有論述。碑文隸書,文長八百餘言,歷代金石學者每用為考研古今文字的碑例。《端州石室記》出自唐著名書法家李邕手筆,刻於唐開元十五年(727),為嶺南現存最早的唐碑,是肇慶七星巖摩崖石刻中年代最古,歷史、藝術價值最高的一例,且為李邕所留唯一之正書碑,彌足珍貴。再如《南海神廣利王廟碑》,為廣州現存最古的唐碑,由唐大文學家韓愈撰文,循州刺史陳諫書丹,在嶺南文化史上佔有重要地位;廣州五仙觀《古仙詩碑》,為廣州現存較早的宋碑,由宋嶺南學者古成之手書;六榕寺補榕亭畔中的《證道歌碑》,碑文相傳為釋玄覺所撰,蘇軾手書,刻於北宋紹聖三年(1096),其於廣東佛教史考證頗有意義。其他如《大宋新修廣利洪聖昭順威顯王記》、《六侯之記》、《重修天慶觀記》等名碑;重要摩崖石刻如羅定《龍龕道場銘並序》;鐫刻于唐聖曆二年(699),被稱為「嶺南第一唐刻」的肇慶鼎湖山唐刻偈語「涅磐妙正,法眼心藏」;英德南山唐《湞陽果業寺開東嶺洞谷銘》、唐《南巖記》、唐《眾樂亭記》;東莞南漢《鎮象塔記》;英德碧落洞南漢《盤龍御室記》;潮洲葫蘆山南漢《拓路題記》;英德南山宋《廣東路新開峽山棧路記》、宋《英德南山聖壽禪寺水車記》、蘇軾《碧落洞》、蘇緘《碧落洞詩》;潮洲葫蘆山宋《金城山記》、宋《築城記》;陽山賢令山《皇宋聖傳頌》等等,均為翁氏《粵東金石略》輯錄整理。至於廣州宋刻最集中最重要的藥洲九曜石,則專著《九曜石考》二卷,是為目前對藥洲研究最有參考價值的著述。

《粵東金石略》收錄了不少題名石刻,記載了眾多的歷代名人顯宦的寓粵事蹟,如唐廣州都督宋璟,唐廣州刺史李勉,唐文學家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商隱、李紳,唐名相李德裕,唐書法家李北海,宋名相寇凖,宋清官包拯,宋廣州知府程師孟、蒋之奇,宋端州知州郭祥正,宋理學家周敦頤、朱熹,宋文學家蘇軾、蘇轍、秦觀、楊萬里,宋書畫家米芾,民族英雄文天祥以及《茶經》作者陸羽等的留題。廣東本地,則輯有崔與之、陳獻章、湛若水、黃佐等題刻。

四是考證精詳。翁方綱撰《粵東金石略》,對廣東金石並未限於一般性的資料搜求、整理和輯錄,而是傾其心力,一絲不苟地做了大量精細詳明的考證工作,探賾索微,補罅鉤沈,言必有據,見解獨到,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如九曜石上刻「士宏子高昌衡平甫元規正叔安道子適丙午仲春十五日題」,經翁方綱考證:士宏,字子高,姓盧,新鄭人,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任廣州知府。其时,有安南船隻百艘出現於北部灣,有人說是來犯海疆的。盧士宏親往瞭解,開誠詔諭,得以保境安民,這正是丙午即治平三年的事。這種考證,使我們後人知道宋代廣州曾有一位這樣的知府,也知道宋代南海海域時有海盜出沒。又如屈大均《廣東新語》說連江楞伽峽丁蘭石「旁多篆刻,苔蝕不可讀」,翁方綱泊舟丁蘭石下,用水洗去苔蘚,發現石上的字體並非篆刻,字跡雖漫漶不清,但查考《連州志》所載,證明那是記載宋嘉泰二年(1202)疏導因山崩阻塞航運的一段文字。又如翁方綱到峽山寺,僧人告訴他飛泉亭後的石壁有蘇軾手跡,他第二次來遊,剔去苔蘚,發現卻是明末朱學熙所書「坡仙遊寓」四字。又如肇慶七星巖石室洞內有正書「景福」二字,粵中民多取其「福」字拓片張掛室內,而莫知其書者,經翁方綱考證,「景福」二字乃唐李邕所書,年代為開元十五年(727),其考證為後人普遍認可,遂成定論。這些都說明翁方綱的精核和認真。

翁方綱在粵八年,為官之暇,搜求廣東摩崖碑碣不遺餘力,足跡幾遍廣東各地。他曾七歷寒暑訪尋《重刻張九齡神道碑》;五到清遠峽趁枯水時拓得「東坡釣磯」四字;費時四年搜尋米芾題「藥洲」石。宋代名相張浚貶連州時,常登列秀亭(故址在今連州公園內)眺覽風物,留有題列秀亭石刻,翁方綱找尋了七年才獲睹這塊碑刻,並因張浚書跡重出而興奮作詩:「我求此石今七年,荒亭敗瓦空蒼煙。齋廚垣傾講肆側,幾載土覆枯荄纏。……」足見這位學者的辛勤與執著。

翁方綱的來粵及其學術活動始開廣東金石學之端,其後金石學者漸出,金石著作漸富,舉其要者,有吳榮光《筠清館金石文字》五卷,梁廷枏《金石稱例》四卷、《續金石稱例》一卷、《藤花亭鏡譜》八卷、《碑文摘奇》一卷,吳蘭修《南漢金石志》二卷,彭泰來《高要金石略》四卷,黃培芳《端州金石略》二卷,汪兆鏞《番禺縣續志·金石略》七卷,以及各地方志所輯集的金石文字。時人黃佛頤評價:「服嶺以南,士夫鮮治金石學者。乾嘉而降,風氣稍開,……若梁章冉、吳石華荷屋,則足與中原諸子抗席矣。」翁方綱旣開粵中金石學風氣之先,遺風流緒,至近現代而不衰。

翁方綱在粵中的題記,除藥洲十四處外,南海神廟內還有兩處:一在宋開寶碑陰,刻「乾隆丙戌九月大興翁方綱謁祠觀碑辛卯三月大風雨中復來題記」;一在浴日亭陳獻章詩碑,刻「乾隆辛卯三月大興翁方綱風雨中來摩挲碑刻賦詩而去」。冥冥之中,仿佛看到這位學者在風雨中摩挲、題詠、跋涉的情景。

漢中陳鴻鈞時寓越王臺畔

歲維乙丑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