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之信》与出典故事的比较
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尾生故事”多有记载,如《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战国策·燕策》:“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史记·苏秦传》:“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淮南子·汜论训》:“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高诱注:“尾生,鲁人,与妇人期于梁下,水至溺死也。”此事在《汉书·古今人表》《艺文类聚》等书亦有记载。后人遂用“尾生之信”“尾生抱柱”等喻指对有约定的对方能够坚守信约,品德高尚。在此后的诗词中,诗人也常以之用典,如嵇康《琴赋》:“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等。
芥川龙之介自幼博览中国古籍,因此到底是哪部古籍直接激发了芥川龙之介的创作灵感,至今已无从考证。毋宁说芥川龙之介是在看了多部典籍中对尾生的记载后,灵感涌现,遂敷衍成篇。但是芥川龙之介创作小说《尾生之信》必定不是单纯地向本国读者介绍一个中国古代的故事。芥川龙之介自己也曾在《香烟与魔鬼》的序文中说:“我常从古老的故事中取材……然而即便有了素材,若自己不能深入其中,即素材与自己的表现欲望不能浑然一体,仍旧写不出小说。勉强动笔,也只能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13]
那么芥川龙之介从这个故事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著的或物”究竟是什么呢?对比《尾生之信》和以《庄子·盗跖》为首的古籍中有关尾生的记载,可以看出小说与原典最大的不同是对故事结尾的处理。原典直接说尾生“抱梁柱而死”,而小说是通过对“夜半,月光洒满河川中的芦丛和杞柳的时候,川水与微风窃窃私语,将桥下尾生的尸骸款款送向大海”的描写来暗示尾生水至不去,最终溺死。小说并没有直接描写尾生溺水身亡的过程以及是否抱梁柱而死,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而且小说并没有就此结束,作者接着写道:“然而尾生的魂魄却好像恋慕寂寥夜空的月光,悄悄地脱离尸骸,宛如水汽和水藻的香气无声地从河川上升起一样,悠闲地高高地升向微明的天空……”[14]尾生肉体虽死,但是“凭靠仅仅一缕希冀”,魂魄(精神)得到永生,得到升华。芥川龙之介通过虚幻的写法,把尾生的坚守等待写成一种心理欲求,一种对永不可能实现的爱情的执着。这难道不是在写芥川龙之介自己吗?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芥川龙之介的爱情。芥川龙之介在大正三年爱上一个叫作吉田弥生的女孩,但是遭到养父家的强烈反对,不得已于翌年年初与女孩分手。正是这次不成功的初恋,埋下了芥川龙之介爱情不幸的祸根。大正七年二月二日,芥川龙之介与中学同学山本喜誉司的侄女塚本文子结婚。但是芥川龙之介在大正七年一月十九日致恒藤恭的书简中提到:“我下月结婚。现在心静如水,毫无新婚的气氛。似乎婚姻只是一桩生意,徒唤奈何。”[15]而且在后来写的《侏儒警语》中论及结婚时说道:“结婚对于调解性欲是有效的,却不足以调解爱情。”[16]不难看出,婚姻并没有带给他渴望的爱情。芥川龙之介婚后不久,在大正八年六月出席岩野泡鸣组织的“十日会”上,经广津和郎介绍认识了歌人秀繁子,同年两人开始交往,此后不久两人即发生了感情和肉体上的纠葛。和秀繁子的交往,给芥川龙之介的生活和文学创作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正如江口涣所说,芥川龙之介晚年的命运至少有30%是由秀繁子支配的。但是这段恋情并没有真正给芥川龙之介带来感情上的慰藉。芥川龙之介在自杀前写给小穴隆一的信中提到:“我二十九岁那年,曾与某夫人犯下了罪。我对此犯罪行为,并无良心责备之感,只是有不少后悔之意。因没有选准对象而给我的生存带来了消极因素。……我利用去中国旅行的机会,好不容易摆脱了某夫人之手。”[17]纵观芥川龙之介短暂的一生,似乎可以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爱情,而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一直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所以我们有理由说写于结婚之后的《尾生之信》其实不是在宣扬“对约定的对方要坚守信约”,而是芥川龙之介对爱情求而不得的一种倾诉,并且通过尾生肉体泯灭、魂魄超生来表达自己那种对爱情既悲观又怀有一丝希望的复杂心理。
如果说让尾生的魂魄超脱奔月已属奇幻之笔,那么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让尾生的魂魄转生在“自己”体内,更是想象奇拔,寓意深远。“此后时间流转几千年,那魂魄历经无数轮回,又不得不托生人世了,那就是如今寄宿在我体内的魂魄。因此,我虽然生在现代,但是却不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昼夜漫然地过着梦幻的生活,只是一味等待着什么要来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恰如尾生在薄暮的桥下,痴情等待永不到来的恋人一般。”[18]读到这里,可以想见,也许芥川龙之介等待的并不只是一份理想的爱情,而是对创作、对人生、对后世有着更多的期待。芥川龙之介曾在《澄江堂杂记》“后世”一节中说过:“我并不期待百代之后的知己……甚至百年之后……谁会知道我的存在?那时我的作品集埋在灰尘堆里……空茫地等待读者吧?”但是作者的思想是矛盾的,在同一节中作者表达了如下的期待:“不过,某人偶然发现了我的作品集,阅读其中的一篇或一篇中的几行,这等事真的不会有吗?我再抱点利己的奢望,即作品集中的一篇也好,几行也罢,令我那陌生的未来读者或多或少做点儿美梦,这等事真的不会有吗?”[19]作为一名职业作家,对好作品的期待,对自己的作品在后世价值的期待是在情理之中的,芥川龙之介概莫能外。在小说的结尾,他把自己的灵魂看作如同尾生的灵魂,笔墨之间流露着伤感,正是他思想上的“对未来的恍惚的不安”的表露。小说完成后的第八年,芥川龙之介选择放弃等待,如同尾生一样,怀着一丝希冀的绝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上所述,“尾生之信”在中国古代主要是用来强调对有约定的对方要坚守信约,更多的是强调道德因素,而作者对原典进行了大胆的处理,改变了故事的象征意蕴,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赋予了作品更深广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