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历史语境主义的特质

维特根斯坦在其《政治哲学》中曾经告诫我们不应当孤立地对待语词的意涵，而应该将注意力集中于具体的语言游戏，回到特定的生活模式中去考察一般语词的用法。奥斯汀重点关注言语行为，他在《如何以言行事》中指出，任何言语都是行为，我们需要复原主体在言说过程中的行为，从而按照语词的本来意义理解主体在发表言说时的意图。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提醒我们，如果我们希望理解任何言说，不仅需要把握表述这些言说所用的语词的意涵，而且需要了解言说者或著作家言说时的行为和意图。

斯金纳将这些语言分析方法应用到政治思想史研究中，认为要想理解思想家的著作，仅仅对文本的内容进行分析是不够的，还需要掌握思想家写作文本时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如果我们希望获得对思想家著作的一种历史的理解，不仅需要掌握言说的意涵，而且同时需要理解言说者的意图，两者缺一不可。斯金纳认为文本即行动，因此，与其他一切自发行动一样，理解过程要求我们复原文本作者行动所体现的意图 (36) 。他认为我们不应当将目光只局限在经典文本上，而应当集中于特定历史时期总体的社会和政治语汇。只有将文本放置于其恰当的思想语境中，考察文本中的言论与更为广泛的语境之间的关系，才能揭示该著作家发表言论时的基本意图。

按照斯金纳的观点，思想史中实际上“并不存在不同的著作家都为之做出贡献的所谓确定的观念，而只有那些有着不同意图的著作家所发表的一系列不同的论断，我们所看到的是并没有什么观念史可写，存在的只是一种对观念的不同运用以及运用观念时的不同意图的历史” (37) 。在斯金纳看来，就思想史研究而言，最为重要的就是探索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的意图，而要了解作者的意图，只有通过考察作者写作文本时的历史语境才有可能实现。因此斯金纳主张考察某一文本时，必须对当时一般的语境有所了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意识到作者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并重申已有的老生常谈，或对其进行重新表述并加以改写，或者可能是对它们进行彻底的批判和否定，从而就一个人们熟悉的论题提出一种新的视角 (38) 。如果脱离语境孤立地考察文本，会很难确定某一言论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原创性，或者落入俗套。对思想家言论原创性的展示，只有与同时代的一般语境对照，才能更加具有说服力。只有对当时的社会和政治语境的考察，才能使我们真正理解思想家发表某种言论时的意图，才能达到对思想家文本的真正历史的理解。在斯金纳看来，对一般的社会和政治语境的探索和分析，是思想史家力图把握思想学说和理论时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斯金纳认为在研究某个思想家的思想时，我们应当首先揭示思想家讨论的主题，接着考察思想家发表言论时的一般语境，然后确定这一言论与涉及同一主题的其他言论有着怎样的关联。如果我们发现这一言论所表达的观点与当时政治著作的普遍观点相同或相似，那么我们可以认定这位思想家是在重复、倡导或者支持已为人们所接受的观点，进而确定他是在赞同、坚持或者强化这一论断的真理性。或许我们还有可能发现他的观点根本不为人们所认同，或者他以一种新的方式提出了一种不为人知的观点，那么他可能是在向人们推荐这一新的观点，或者说他是在建议、警示或敦促人们接受这一论断。按照斯金纳的观点，只有尽可能仔细考察言论发表时的语境，才能准确把握和理解思想家的真正意图或用意。因此他主张我们不应当将主要注意力指向个体的作者，而是应当集中在作者们所处时代的一般话语上 (39) 。

总体上说，斯金纳的“历史语境主义”就是将研究对象即某个思想家的文本和言论还原到当初赖以产生的具体的社会语境之中，考察文本与一般的政治话语之间的关系，进而发现它们是如何延续、挑战或者颠覆传统的政治话语的，这样将有助于复原文本在思想史上的历史地位，达到对文本的历史的理解。这种超越文本、语境论的研究方法，要求我们在研究政治思想时不仅仅要对思想家的文本进行考察，更重要的是将其放置于具体的社会、政治和思想的语境中加以分析和研究。斯金纳“运用这一方法的作用正是在于对任何在文本和语境之间作出绝对性的区分提出挑战” (40) 。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历史语境主义”成为斯金纳及其代表的剑桥学派所极力推崇的理论和方法。在这种理论和方法的指导下，斯金纳主持编辑了一套思想史研究著作丛书，命名为“语境中的思想”，其中许多作者是剑桥学派第三代学者，他们占据着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前沿，他们的作品业已成为相关领域的经典。

在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中，斯金纳是一个典型的历史主义者。在斯金纳看来，思想史研究的价值不可能是找寻对永恒问题的探索中所可能包含着的永恒真理，思想史家不应当将目光仅仅局限在经典文本和基本观念上，而应当集中研究特定历史时期总体的社会和政治话语。这就是斯金纳一直遵循的“历史语境主义”，它构成了斯金纳思想史研究理论与方法论的核心，弥补了传统思想史研究中存在的很多不足，修正了长期以来被史学界误解的一些观点。但是，它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它也具有自身的缺陷。事实上，在历史的长河中，的确存在着某些原则和观念对人类思想的发展始终发生着潜在的影响，只不过这些原则和观念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斯金纳的这种“历史语境主义”只是过分强调了文本的历史特征和概念的时代内涵，而对于人类思想源流中某些一般的、抽象的原则和观念缺乏必要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