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民的德性
斯金纳认为，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中关于德性的分析与早先在《君主论》中的讨论有些不同：“以前他讨论的重点是君主本人的德性，而且主要使用这个词来描述成功的领导必需的品质。相形之下，在《李维史论》中，他不仅关注个人的德性，也关注这样一个概念：公民全体也可以表现出同样的品质。” (66) 在斯金纳看来，虽然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忠告的重点发生了改变，但是作为他忠告的根基的假设却与以前并无二致。按照斯金纳的看法，马基雅维里在这两部著作中所坚持的根本的政治道德是相同的，他的基本论点是：“任何人‘不论采取何种异乎寻常的行动，只要对于组成一个王国或缔造一个共和国有帮助’，都不能加以谴责，否则就是不近情理。” (67)
斯金纳认为，在《李维史论》中当马基雅维里着手分析“德性”这个关键概念时，他完全沿袭了《君主论》中的思路。按此思路，拥有德性就意味着为了城邦的强盛与荣耀，愿意做任何必需的事，而不去考虑行为本身的善恶性质。马基雅维里再次批驳了西塞罗的人文主义价值观，认为任何“智慧的理性”都不会“指责任何人在组建君主国或创立共和国时采取非法手段”，应当受到指责的是用暴力破坏秩序的人，而不是用暴力恢复秩序的人。对普通公民而言，愿意将共同体的福祉置于私利和普通的道德考虑之上，也是同样重要的。 (68)
斯金纳对《李维史论》中“德性”一词的基本意义进行了分析。斯金纳首先指出：在马基雅维里的心目中，“具有最崇高德性的人是那些‘鞠躬尽瘁、为祖国效劳的人’”；马基雅维里还从罗马共和国的历史中举例证明“德性这个概念与为了公众利益而不顾个人抱负这个概念之间的密切关系” (69) 。也就是说，在马基雅维里那里，“无论对统治者还是对普通公民，其德性的标志是：他们必须准备‘为之奋斗的，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公共的利益，不是个人的后代而是共同的祖国’” (70) 。斯金纳接着讲到，马基雅维里“把德性的存在视为解释一些帝国和共和国伟大的一个方面，……相反地，他认为德性败坏之时即为政治衰亡之始，……他在关于共和制度的罗马的讨论中主要论述了德性与伟大之间的这种关系” (71) 。在马基雅维里看来，罗马正是由于它的执政官和市民具有杰出的德性，才能够急速地达到和长久地保持它的伟大。
然后，斯金纳分析马基雅维里关于在实践中取得这些品质的途径的观点。马基雅维里“告诉我们说，我们行为中的许多差别是由教育所决定的，并强调指出公民生活中的‘良好榜样’‘来自良好教育’” (72) 。而且，在如何使得公民具备德性的讨论中，马基雅维里着重指出了人民参政的重要意义。斯金纳认为马基雅维里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信念是：“不仅必须使每一个公民得以在平等条件下参与政治生活，而且必须使他们参与政治生活之举对于才华卓越之士具有尽可能多的诱惑力。他相信，仅此一点将足以保证每一个人始终满足于从造福社会中‘取得荣誉和满足’；而这又必将保证公民个人的高贵地位始终‘有益于、而不是有损于城邦及其自由’” (73) 。根据斯金纳的分析，马基雅维里所理解的“德性”实际上就是一种使公民得以确保和维持他们的自由，并提高他们的共和国的杰出地位的品质。
在斯金纳看来，马基雅维里对“德性”的这些见解与他的同时代的人文主义者的论点是一致的。当时的人文主义作家们也往往将具备德性与对社会义务的广泛意识等同起来，并且将德性这个概念诠释为首先关心增进公众的利益。他们也认为德性是取得政治成就的关键，指出公民的德性在保持共和国的自由方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他们同样强调教育在培养公民的德性中的价值，讨论教育在引导公民履行公共职责方面的用途和意义。他们同样主张必须使公民尽可能参与共和国的管理，这样才能使公民具备德性，并使公民的德性得到最有效的发扬。所有的这些都证实了马基雅维里在公民德性方面的观点与当时讨论共和自由的理论家们的观点存在着诸多相同之处。
但是，斯金纳同时提醒我们注意，马基雅维里政治道德观点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对德性的追求与基督教信仰的要求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的讨论。斯金纳指出，那些为共和自由辩护的比较正统的理论家们“虽然同意任何具备德性这一品质的公民由于他愿意将社会利益置于所有其他利益之上而著称于世，却从未暗示这可能导致与传统基督教义所说的美德的任何冲突。相反，他们往往明确表示，他们认为德性与各种美德是全然相容的” (74) 。按照斯金纳的看法，马基雅维里对他的同时代人的这种认为德性与各种美德之间如此相容的假设进行了攻击，“他坚持说，如果我们真正关心具备德性的理想，并承认这使我们作出保证要将祖国的利益置于一切其他利益之上，那么我们就不能继续假设一个有德性的人与一个有德之士必然有类似举止。因为我们不能假装认为诸如仁慈、诚实和主持公道这样的美德将永远——或者哪怕是十分经常地——与全心全意追求社会的普遍利益之举相容” (75) 。
在马基雅维里那里，真正具备德性的公民应该为了祖国的自由，能够毫不畏缩地去做任何需要的事情，无论行动是道德的还是邪恶的。对此，斯金纳解释说：“在他的《李维史论》最后一篇结尾处，马基雅维里很明确地阐述了这个观点，为我们下了一个断语，他说这个断语‘值得每一位必须为他的国家献策的公民重视，并应该为他们所恪守’。这个断语就是：‘当我们的国家的安全完全要取决于所作出的决定时，根本不应该去理会这个决定是正义还是非正义，是仁慈还是残酷，是值得称颂还是极不光彩。相反，应该将其他一切考虑抛在一边，而代之以全心全意采纳将拯救我们国家的生存并维护其自由的办法’”。 (76) 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中提出的许多忠告都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了当时普遍存在的虔诚信仰，自始至终显示了他对反基督教义的价值尺度的坚定信念。斯金纳总结说：“正如《君主论》中所表明的那样，马基雅维里的信念的结果是德性这个概念与美德这个概念彼此之间不再有任何必要的联系。他仅仅将德性这个概念与在实践中‘拯救我们国家的生存和维护其自由’所需要的一切品质等同起来。然后他又无情地阐明，这些品质与众所公认的基督教的和属于道德规范的美德绝无任何关系。” (77)
按照斯金纳的看法，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与《李维史论》中同样提出了独具特色的革命的政治道德，而且两书的基本论点同样是在德性与美德之间划出鲜明的界限 (78) 。但马基雅维里在两书中对“德性”概念的论述仍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这是因为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里在提出他的忠告时所围绕的基本价值是安全的价值，而在《李维史论》作为中心的基本价值是自由的价值 (79) 。而且，马基雅维里认为在一般的条件下和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德性”还会有所区别。“一方面他在《君主论》和后来的《李维史论》中都强调指出，在政治十分腐败的情况下，永远有必要——在共和国中与在公国中一样——依靠一个人的强有力的统治，来恢复一个共和国最原始的德性。但是另一方面，他在《君主论》中暗示，后来又在《李维史论》中再明白不过地声明，他个人将永远喜好一种享有政治自由的生活，从而也就是喜好一种共和形式的政府。” (80) 因此，在马基雅维里看来，无论何种德性都是共和国存在的基础，德性仅仅与特定的、反映共和国政治需求的因素相关。
对于马基雅维里的考察和分析，斯金纳坚持历史的眼光，他认为要读懂马基雅维里的政治理论，必须还原他的文本所关注的问题，重构他当初写作文本的语境——既包括古典哲学和文艺复兴哲学的思想语境，也包括16世纪初意大利城邦生活的政治语境。 (81) 只有将马基雅维里放回他最初形成自己观点的那个时空中，我们才能到领悟他与同时代主流道德观念的差异，才能领会到他的卓尔不群。斯金纳坚定地认为，思想史学家的任务并不是对过去作出道德判断，不应带着我们自己的价值去评判过去，而是试图尽可能如其所是地理解过去，发掘过去所具有的价值，即使这些价值与我们的截然不同。
(1) Leo Strauss，Thoughts on Machiavelli，p.10.
(2) Leo Strauss，Thoughts on Machiavelli，p.14.
(3) 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ume Ⅰ：Regarding Method），pp.73⁃74.
(4) See 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ume Ⅰ：Regarding Method），p.64.
(5) See J. G. A. Pocock，The Machiavellian Moment：Florentine Political Thought and the Atlantic Republican Traditi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viii⁃ix.
(6) See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3.
(7) See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3.
(8)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x⁃xi.
(9) 周春生：《马基雅维里思想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1页。
(10) See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183⁃184.
(11) See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p.56⁃58.
(12)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58.
(13) ［英］昆廷·斯金纳：《政治自由的悖论》，柴宝勇译，载于应奇、刘训练编《第三种自由》，第120页。
(14)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58.
(15) See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p.58⁃59.
(16)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59.
(17) Kari Palonen，Quentin Skinner：History，Politics，Rhetoric，p.102.
(18) Quentin Skinner，“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in Richard Rorty，J. B. Schneewind，and Quentin Skinner，eds.，Philosophy in History，p.204.
(19) Quentin Skinner，“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in Richard Rorty，J. B. Schneewind，and Quentin Skinner，eds.，Philosophy in History，p.206.
(20) Quentin Skinner，“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in Richard Rorty，J. B. Schneewind，and Quentin Skinner，eds.，Philosophy in History，p.206.
(21) Quentin Skinner，“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in Richard Rorty，J. B. Schneewind，and Quentin Skinner，eds.，Philosophy in History，p.207.
(22) Quentin Skinner，“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in Richard Rorty，J. B. Schneewind，and Quentin Skinner，eds.，Philosophy in History，p.213.
(23) Quentin Skinner，“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in Richard Rorty，J. B. Schneewind，and Quentin Skinner，eds.，Philosophy in History，pp.207—208.
(24) ［英］昆廷·斯金纳：《政治自由的悖论》，柴宝勇译，载于应奇、刘训练编《第三种自由》，第122页。
(25)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59.
(26)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59.
(27)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59.
(28)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59.
(29)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60.
(30)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页。
(31)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74.
(32)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2页。
(33)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1.
(34)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页。
(35)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s Discorsi and the pre⁃humanist origins of republican ideas”，in Gisela Bock，Quentin Skinner，and Maurizio Viroli，eds.，Machiavelli and Republicanism，P.135.
(36)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p.74⁃75.
(37)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1.
(38)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1.
(39)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39.
(40)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0.
(41)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39.
(42)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130⁃131.
(43)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
(44)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173⁃174.
(45)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40.
(46)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40.
(47)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41.
(48)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4.
(49) See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79；p.184.
(50)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3.
(51) ［英］昆廷·斯金纳：《国家与自由：斯金纳访华讲演录》，李强、张新刚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
(52)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43页。
(53)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1.
(54)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21.
(55)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8.
(56)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8.
(57)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1.
(58)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3.
(59)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46.
(60)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8.
(61)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48.
(62) ［英］昆廷·斯金纳：《国家与自由：斯金纳访华讲演录》，李强、张新刚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2页。
(63)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4.
(64)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134⁃135.
(65)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35.
(66)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76.
(67)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4.
(68)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9—60页。
(69)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76.
(70) 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63.
(71)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77.
(72)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78.
(73)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79.
(74)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2.
(75)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3.
(76)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83.
(77)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184⁃185.
(78)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56.
(79)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p.156⁃157.
(80)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ume Ⅰ：The Renaissance），p.124.
(81) ［英］昆廷·斯金纳：《马基雅维里》，李永毅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