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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这段时期以来我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画一幅油画,它的主题是:

一道深沟,两边高高的陡坡上长满荆棘和大树,深沟伸展着,消失、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在天亮时常常飘浮在山谷里的那种絮状物里。在这片既浓厚而又透明的大雾深处,可以看见,或者不如说可以猜到有一对恋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年轻姑娘搂抱着,她的头朝他仰起,他的头俯向她,嘴对着嘴。

朝阳的头一道光芒,钻进树枝,穿透晨雾,正好在这一对乡村恋人背后用浅红色的反光把晨雾照亮,使得他们朦朦胧胧的影子落在一片银白色的光辉里。画得不坏,确实不坏。

我在通往埃特尔塔的小山谷的斜坡上工作。这天早上我运气好,正好有我需要的那种飘浮着的水蒸气。

一样如同幽灵般的东西竖立在我前面。原来是密斯哈丽特。她见了我想逃走。但是我大声叫她:“来,来,小姐,我有一小幅为您画的画。”

她好像很不情愿地走了过来。我把我的画稿递给她。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以后,突然哭了起来。她像那些强忍眼泪,又忍不住,而放声痛哭,但是还在挣扎的人一样,一边哭,一边神经质地抽搐着。我也被我不了解的这种悲伤所感动,一下子跳起来,在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动,行动比思想来得快的法国人的真正冲动之下,握住她的双手。

她让她的双手在我的手里留了几秒钟,我感觉到它们在颤抖,仿佛她的一根根神经都在抽搐。后来她突然把手抽回去,或者不如说是夺回去。

这种颤抖,我感觉出来了,因为我过去曾经感觉过,决不会弄错。啊!一个女人,不论她是十五岁还是五十岁,不论她是平民还是上流社会的,她的爱情的颤抖会径直进入我的心扉,使我毫不犹豫地一下子就了解它是怎么回事。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栗,抖动,支持不住。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走了,我却没有说一句话,惊讶得好像见到了奇迹,而且苦恼得就像我犯了什么罪似的。

我没有回去吃中饭。我在悬崖边上兜了一个圈子,既想哭,又想笑,觉得这件事滑稽而又可悲,感到自己可笑,同时相信她的不幸已经使她发了疯。

我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

我认为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一直徘徊到吃晚饭,有点儿忧郁,又有点困惑,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我回去了。

跟平常一样大家坐下来吃饭。密斯哈丽特也在,她神情严肃地吃着,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抬起眼睛。不过她的脸和态度却和平日一样。

我等到吃完饭以后,转过脸来对女主人说:“哦,勒卡舍尔大娘,我这就要向您告辞了。”

这位老太太又是惊讶,又是伤心,她用她那带着拖腔的嗓音说:“您说什么,我的好心先生?您要离开我们!我们已经跟您相处惯了!”

我拿眼角瞅了瞅密斯哈丽特;她的脸颤也没有颤动一下,倒是那个小女仆塞莱斯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这是一个十八岁的胖姑娘,脸色红润、娇艳,结实得像一匹马,而且干净异常。我有时出于常住旅店的人养成的习惯,在偏僻的角落里抱住她吻吻,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晚饭吃完了。

我到苹果树底下去抽烟斗,从院子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地踱着。我白天里做出的种种考虑,早上离奇的发现,这种对我怀有的怪诞而又强烈的爱情,随着这次发现而来的许多回忆,既迷人而又恼人的回忆,也许还有女仆在我宣布要离开时抬起头来望着我的那种眼光,所有这一切混在一起,合在一起,使我的身体里在当时有了快活的心情,嘴唇上有了接吻的欲望,血管里有了促使人干荒唐事的那种我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黑夜来临,把阴影投落在树下,我看见塞莱斯特到院子的另一头去关鸡笼。我奔过去,脚步非常轻,所以她什么也没听见。她把鸡进出的那个小活门放下,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我把她搂在怀里,接连不断地吻着她的宽大肥胖的脸蛋儿。她一边挣扎,一边仍旧在笑,因为她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我为什么突然把她放开?我为什么一下子回过头去?我怎么会感觉到后面有人?

原来是密斯哈丽特回来了。她看见我们,像面前出现了幽灵似的,一动不动地发了呆。接着她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房间,又是惭愧,又是不安,即使在我犯了什么罪行当场被她抓住,也比不上被她这样撞见更使我感到苦恼。

我神经过度紧张,被许多忧郁的想法纠缠着,睡得很不好。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哭。毫无疑问是我听错了。还有几次我相信有人在房子里走动,把外面的门打开。

到了早晨,我终于疲惫不堪地睡着了。我醒得很迟,直到吃中饭时才露面,心里还感到忐忑不安。

没有人看见密斯哈丽特。我们等她,她没有来。勒卡舍尔大娘走进这位英国女人的房间,她不在。她一定像平时那样一清早就出去看日出了。

大家也不感到奇怪,便开始默默地吃饭。

天气很热很热,是那种没有一片树叶动弹的闷热天气。饭桌已经搬到外面的苹果树下;工兵时不时提着瓦罐到食物贮藏室去装苹果酒,因为大家都喝得很多。塞莱斯特去厨房端菜,端来了羊肉炖土豆、煎兔肉和凉拌生菜。后来她又在我们面前放了一盘当令的头一批摘下的樱桃。

我想把樱桃洗一洗,吃起来可以凉一点,请年轻的女仆去替我吊一桶凉水来。

五分钟以后她回来说井水干了。绳子全部放下去以后,水桶碰到了井底,吊上来是空的。勒卡舍尔大娘想亲自去看个明白,她朝井里张望,回来说井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样东西,一样异常的东西。看来一定是邻居为了报复,在里面扔了几捆麦秸。

我也想去看看,心想也许我能够辨认出是什么。我趴在井沿上,隐隐约约看见一样白颜色的东西,不过,是什么呢?我于是想了一个主意,用绳子吊了一盏提灯放下去。黄色的灯光在石头的井壁上跳动,灯慢慢往下放,我们四个人都俯在井沿上,因为工兵和塞莱斯特也来了。灯停在一团黑白两种颜色的、看不清楚的东西上方,这团东西样子挺古怪,使人猜不出是什么。工兵叫起来:

“是一匹马。我看见马蹄子了。一定是夜里从牧场里跑出来,掉进了这口井!”

但是我突然浑身打起冷颤来了。我刚刚认出了一只脚,然后又认出一条竖起来的腿,整个身体和另一条腿淹没在水里。

我抖得十分厉害,提灯在那只鞋子上空像疯了似的拼命跳动。我声音很低,结结巴巴地说:

“下……下……下面是一个女人……是密斯哈丽特。”

只有工兵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在非洲见得多啦!

勒卡舍尔大娘和塞莱斯特开始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连奔带跑地逃走了。

必须把死人捞起来。我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马夫的腰,然后一边用辘轳很慢很慢地把他往下吊,一边注视着他进入黑暗之中。他手里拿着提灯和另一根绳子。很快地好像从地心里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大声叫喊:“停。”我看见他从水里捞起一样东西,那是另外一条腿,然后他把两只脚捆在一起,又喊起来:“拉。”

我把他往上拉;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胳膊好像断了,肌肉发软,真怕一松手会让他重新掉下去。当他的头在井口边露出来时,我问:“怎么样?”倒像我在等待着他给我带来井底下那个女人的消息似的。

我们两人爬上石头井台,面对面趴在井口上,开始往上拉尸体。

勒卡舍尔大娘和塞莱斯特躲在房墙后面,远远地望着我们。等到看见淹死者的黑鞋子和白袜子从井口露出来时,她们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工兵抓住脚踝骨,这个可怜的、贞洁的姑娘处在极不体面的姿势下,被拉上来。她的脸发黑,被擦伤,看上去很可怕。灰白的长头发完全散开,发卷永远伸直了,它们披下来,湿淋淋,而且沾满污泥。工兵用轻蔑的口气说:

“见鬼,长得真瘦!”

我们把她抬到她的房间里,那两个女人再也没有露面,我只好跟马夫两个人给她进行死后的化妆。

我把她那张变了样的可怜的脸洗干净。在我的手指触碰下,她的一只眼睛微微睁开,用死尸的苍白的眼光,冷漠的眼光,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可怕的眼光望着我。我尽可能把披散的头发梳理好,还用我一双笨拙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梳了一个新奇的发式。然后我替她把湿透的衣服脱掉,就像我干着什么亵渎圣物的事似的,我感到羞愧地稍微露出一点她的肩膀、她的胸部和她的瘦得像树枝的胳膊。

接着我去采了一些花,有虞美人、矢车菊、雏菊和新鲜芳香的野草,盖在她的灵床上。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她,所以只好由我来履行惯常的手续。我在她的口袋里找到一封信,是在最后时刻写的,要求把她埋葬在她度过最后日子的这个村子里。一个可怕的想法使我心里非常痛苦。她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

到了傍晚,住在附近一带的老婆婆大嫂子都来瞻仰遗容,但是我不准任何人进来;我想单独一个人留在她身边;我守了一整夜。

我在烛光下望着这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可怜的女人,她死在这么远的地方,死得这么悲惨。她在什么地方还留下朋友亲人吗?她的童年和她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呢?她孑然一身,像丧家犬一样飘无定踪,是从哪里来的呢?在这长得难看的肉体里,在这就像一个丢脸的缺陷似的、她整个一生都摆脱不掉的肉体里,在这把一切好感和一切爱情都吓跑了的可笑的躯壳里,隐藏着什么痛苦和绝望的秘密呢?

世上有多少不幸的人啊!冷酷的大自然,我深切地感到它的永恒的不公正沉沉地压在这个女人的头上!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说不定连被爱一次的希望,——这是对不幸的人的最大支持,——她也许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躲藏呢?为什么要逃避别人呢?为什么她以这样强烈的深情来爱除人以外的一切东西和生物呢?

我懂得了她相信上帝,希望自己受到的苦难在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得到补偿。如今她要腐烂,也要变成植物了。她将在阳光照耀下开花,充当牛羊的食物,种子被鸟儿带走,她在变成牲畜的肉以后又会变成人的肉。但是我们叫做灵魂的东西在黑暗的井底熄灭了。她不再感到痛苦了。她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她使之诞生的另外的生命。

时间就在这种不幸的、沉默的单独相处中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一道微弱的亮光宣布黎明的到来。接着一道红色的光芒一直照射到床上,像一条火带横在被窝和手上。这是她最喜爱的时刻。鸟儿醒了,在树上叫着。

我把窗子开得大大的,再把窗帘拉开,让整个的天能够看见我们,然后我向冰冷的尸体俯下身子,双手捧住面容毁损的脑袋,既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感到厌恶,慢慢地在这两片从来没有被人吻过的嘴唇上接了一个吻,一个长吻……

莱昂·谢纳尔闭上嘴不说了。妇女们在流泪。可以听见坐在车夫旁边的德·埃特拉依伯爵在一下下地擤鼻涕。只有车夫在打盹。马不再感到有鞭子抽下来,它们放慢了步子,有气没力地拖着马车。马车勉勉强强地朝前走着,它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仿佛车子里装满了忧伤。

郝运 译

[1]密斯:英语Miss的音译,意思是:小姐。

[2]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七月九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四年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说集。

[3]埃特尔塔:法国塞纳滨海省沿海小城。一八六〇年底莫泊桑的父母协议分居后,母亲洛尔带莫泊桑兄弟二人到这个小城,住维尔吉别墅。四十公里外,在塞纳河口的唐卡维尔村有十一至十六世纪的古堡遗址。

[4]德·黎塞留公爵(1696—1788):法国元帅,才智过人,为伏尔泰的密友,一生中有过不少风流艳史。

[5]诺曼底:法国西北部旧省名。北临英吉利海峡。包括现在的芒什、卡尔瓦多斯、厄尔、塞纳滨海、奥恩诸省。

[6]费康:法国塞纳滨海省的渔业港口城市,在勒阿弗尔和迪厄普之间。从费康沿海朝南走,先到依波尔,后到埃特尔塔。贝努维尔这个小村子离埃特尔塔四公里,那儿有著名的“本堂神父悬谷”通往海边。

[7]苏:法国辅币名,二十苏合一法郎。

[8]新教:基督教的一派,亦称“耶稣教”或“抗罗宗”。与天主教、正教并称为基督教三大派别。不承认罗马主教的教皇地位,重视信徒直接与上帝相通,而无需神父作中介。

[9]本堂神父:天主教中主管一个地区的普通教堂的神父。

[10]清教徒:基督教新教教徒中的一派。十六世纪中叶起源于英国。要求“清洗”英国国教内保留的天主教旧制和繁琐仪文,反对王公贵族的骄奢淫逸而提倡“勤俭清净”的生活,因而得名。

[11]小山谷:埃特尔塔位于两个山谷的谷口。一个小山谷一派荒凉景象,而另一个大山谷,经过耕种,显得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