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1]

献给皮埃尔·德库塞尔[2]

亲爱的朋友,你对这件事一点不懂吗?对此,我是想象得到的。

你以为我疯了吗?也许我是有一点儿疯,但并不是由于你猜想的那些原因。

是的,我要结婚。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的种种思想和信念都没有变。我认为合法的交欢是一个笑话。我肯定十个丈夫里有八个都是戴绿帽子的。而且他们也决不缺少那种傻劲去约束他们的生活,放弃世界上唯一美妙和令人愉快的事情——爱情自由,剪断那种不断把我们推向所有女人的想象的翅膀,等等,等等。我感到永远也不能只爱一个女人,因为我始终感到对其他女人有过于强烈的爱。我指望得到一千条胳膊、一千个嘴唇和一千个……气质,为了能同时拥抱一大群那样妩媚和无足轻重的生命。

不过我还是要结婚。

我还要补充说,我对我明天的妻子还不太认识。我只见过她四五次。我知道她一点也不惹我讨厌;就我对她的要求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了。她是个小个子,金黄色的头发,胖胖的身材。到了后天,我将强烈希望有一个高个儿、棕色的头发和苗条的身材的女人。

她并不很有钱,属于一个普通的家庭。那是一个到处可以见到的年轻姑娘,没有明显的优缺点,有一种小资产阶级的风度。别人谈到她时会说:“拉若尔小姐非常可爱。”明天他们会说:“莱蒙太太真是可爱。”总之,她是一位诚实的年轻姑娘,谁娶了她都会感到幸福,一直到他发现自己更喜欢的是所有其他的女人,而不是他已经选中的那一个为止。

那么你会说,我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几乎不敢坦率地告诉你,是什么奇怪的、难以置信的原因促使我去干这件荒唐事。

我是为了不再孤独而结婚的!

个中原因,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得让人了解我。你会怜悯我;你会看不起我,因为我的精神状态是那么可怜。

我不愿意在夜里再孤零零的了。我希望有一个人在我近旁,靠着我;一个能讲话,能说些随便什么事情给我听听的人。

我希望能打断她的好梦;突然向她提一个问题,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了能听到一个声音,能感觉到我的家里有人在居住,能感觉到有一个醒着的灵魂,有一个正在工作的思维,为了在突然点亮一支蜡烛以后看到在我身旁有一张人的脸庞……因为……因为……(我不敢承认这件可耻的事情)……因为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感到害怕。

唉,你还是不了解我。

我不怕危险。如果有一个男人走进来,我可以心不慌、手不软地杀了他。我不怕鬼魂,我不相信有超自然的东西,我不怕死人;我相信任何死去的生命都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么!……是啊。那么!……是这么回事,我怕我自己!我怕的是我感到害怕的那种感觉;我怕我那疯狂了的理智的阵阵痉挛,我怕那种因莫名其妙的恐怖而引起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要笑我,就请笑吧。这样的情况是骇人听闻的,不能治愈的。我怕墙壁,怕家具,怕一些日常看到的东西——在我看来,它们都像有生命的动物那样在活动。我特别害怕我思想上的可怕的混乱,害怕我的因神秘和不可捉摸的忧虑而烟消云散的理智。

首先我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焦虑不安,它进入我的心灵,并且使我感到全身毛骨悚然。我向四周看看,什么也没有!我想要点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要点儿可以了解的东西,因为我之所以感到害怕,仅仅是因为我不了解我究竟害怕些什么。

我讲话!我怕我自己的声音。我走动!我怕躲在门背后、窗帘后面、衣柜里面或是床下面的未知东西。可是我很清楚,任何地方都一无所有。

我突然回过身去,因为我怕我身后有什么东西,虽然我明知那儿什么也没有。

我坐立不安,我感到我的恐怖感在增强;我把房门锁上,扑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缩成一团,像一只球似的滚动着,绝望地闭上眼睛,就这样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心里想着床头柜上还点着蜡烛,应该熄灭。可是我不敢!

这样的生活,岂不是太糟糕了吗?

从前,我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回家时心神坦然,在家里走来走去时也没有任何东西来干扰我心中的宁静。如果那时候有人对我说,有朝一日我会患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的、可怕的恐怖病,我是一定会笑痛肚皮的。那时候我在黑暗中去开门是毫不犹豫的。我慢条斯理地躺下睡觉,连门闩也不插上,我从来也不在半夜里起身去看看我卧室里各处的门是否关严实了。

现在这种情况是去年才开始的,起因也很奇特。

那是秋天里一个气候潮湿的夜晚。晚饭以后,女用人走了,我思忖着我要干些什么,我在卧室里踱了一会儿步。我觉得很累,莫名其妙地感到乏力,不可能工作,甚至连看书的劲也提不起来。窗外下着霏霏细雨,窗玻璃都被打湿了;我感到忧郁,完全沉浸在那种没来由的闷闷不乐的情绪之中,这种愁闷的心情使人想哭,使人想和随便哪个人谈谈,以便减轻一些我们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我的家里空荡荡的,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无穷无尽的、使人心碎的孤独包围着我。怎么办呢?我坐了下来。这时候我腿上的神经似乎不耐烦得有些蠢蠢欲动了。我又站了起来,重新开始踱步。也许我有点儿发烧,因为我感到我的双手——像大部分慢慢散步的人那样在背后相互握着——有些发烫,我当时曾注意到这一点。随后,突然我背上起了一阵寒战。我想起了是外面的潮气涌进了我的卧室,我想生火。我生火了,这是一年来的第一次。我重新坐下,瞧着壁炉里的火焰。可是过不多久,我便感到我不可能老是待在那儿,因此我又站了起来;我感到我要出去振作一下,找个朋友。

我出去了。我去了三个同学的家里,他们全都不在;随后,我决定去林荫大道找一个熟人。

到处都是一片灰溜溜的愁闷景象。浸着雨水的人行道上闪着微光。一种水温的气息,一种以它突然的寒战使人冷入骨髓的水温气息,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细雨形成的凝重的水温气息压迫着街道,仿佛使煤气灯的火焰也减少了力量和光芒。

我用懒洋洋的步子走着,不断地对自己说:“看来我不会找到任何一个可以谈谈话的人了。”

我在各个咖啡馆里仔细观察了好几次,从玛大肋纳到渔婆郊区[3],只看到一些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人坐在桌子旁边,像是连吃完他们面前的东西的力气也没有似的。

我就这样久久地徘徊着,一直到半夜时分,我才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我心里非常平静,可就是疲乏。我那个大楼里的门房,一向在十一点钟以前便睡觉了,这一次却马上来为我开门,这是和他的习惯不相同的;我心里在想:“噢,大概有另外一个房客刚刚上去。”

每次我出门的时候,我总是要把钥匙在门锁里转上两圈。可是这一次我发现门仅仅是带上的,这使我着实吃了一惊。我猜想晚上大概看门人曾经来送过信。

我走进屋子。壁炉里的火还没有熄灭,房间里还有一点儿微光。我拿起一支蜡烛想去壁炉那儿点燃,抬头一看,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我的扶手椅里,他正背对着我在烘他两只脚。

我没有感到害怕,啊,不,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非常可能的设想:有一个朋友来看我了。门房——我出门时曾经告诉过他——对他说我快回来了,并把他的备用钥匙借给了他。我回来时的情况顿时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拉铃门房就来开门;我的房门仅仅是带上的。

想必是我那位我仅仅看到他头发的朋友在等待我的时候在壁炉前睡着了,于是我走过去想叫醒他。我明明看见了他,他的右胳膊下垂着,他的两只脚交叉架起着,他的头微微向椅子的左边倾侧,清楚地表明他是睡着了。我问自己:“他是谁?”当时房间里看不太真切。我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肩膀!……

我碰到的却是椅子的木靠背!椅子上没有人,是空的!

真叫人大吃一惊,老天啊!

起先我往后退去,就像有一个可怕的危险出现在我的面前。

随后我回过头去,因为我觉得背后有人;接着,我又强烈希望再去看看那把扶手椅,因此又一次向后转去。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由于害怕而气喘吁吁,吓得脑子里空空如也,随时可能摔倒在地。

不过我是一个沉着的人,很快便恢复了理智,我想:“我刚才只是一个幻觉,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立即对刚才出现的现象进行思索;在那种时刻,思维总是迅速的。

我刚才有过一次幻觉——这是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可是我的神志始终是清醒的,它一直在有规则地、合乎逻辑地起着作用。因此在脑子方面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有眼睛发生了差错,是眼睛欺骗了我的思想。眼睛发生了幻视,那是一种使天真的人相信有鬼神出现的幻视,那是视觉器官的一种神经性的意外,如此而已,也许眼睛有点儿充血吧。

我点燃了手中的蜡烛。在弯腰点火时,我发现我在颤抖,我顿时便竖起身子,好像有人在我的背后碰我。

我那时当然没法安下心来了。

我走了几步;我高声讲话。我低声吟唱了几段歌词。

随后我把卧室的门锁上,钥匙转了两圈,我觉得比较放心了:至少没有人能进来了。

我又坐下,久久地思索着我这不寻常的遭遇,随后我躺到床上,吹灭了蜡烛。

在几分钟以内,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仰天而卧,心里相当平静。随后我禁不住自己要向房间里看看,于是我把身子侧了过来。

壁炉里的火还剩下两三根发红的树枝,正好照亮了扶手椅的椅脚;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我赶快擦燃一根火柴,我搞错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过我还是爬了起来,把扶手椅藏到我的床后面。

随后我又灭了烛火,设法使自己入睡。我刚刚睡熟不过五六分钟,便又在梦中见到了刚才经历的全部场面,清楚得就像在现实中看到的一样。我惊醒过来以后,点亮了蜡烛,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甚至不敢再睡了。

不过我有两次不由自主地打了几秒钟瞌睡;两次我又见到了那些事情。我以为我自己已经疯了。

当曙光初露时,我感到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

这件事结束了,彻底结束了。我曾经发过烧,做过噩梦,我现在怎么知道?总之,我曾经生过病。不论如何,我觉得自己够蠢的。

那一天,我非常愉快。我在饭店里吃了晚饭,接着去看戏,随后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可是在走近我那座房子的时候,我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不定了。我怕再见到他,他。倒不是怕他的本身,怕他的出现,对这些我是绝对不相信的;而是怕我的眼睛重新产生错觉,怕产生幻视,怕缠住我不放的那种恐怖感。

我在人行道上来回徘徊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我觉得自己太傻了,终于回去了。我气喘得连楼也上不去了。上楼以后,我又在我的房间外面的楼面上呆了十多分钟;随后,我突然鼓起勇气,坚定了自己的意志,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举着蜡烛向前冲去,一脚踢开了我的虚掩的房门,惊慌地朝壁炉那边扫了一眼,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啊!……”

多么轻松!多么快活!多么自在啊!我高高兴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是我总是觉得不能完全定心;我经常突然回头,角落里的阴影使我心怀疑惧。

我睡得很不好,不断地被一些想象中的声音所惊醒。可是我没有看到他。这件事结束了!

从那一天起,我便怕在晚上一个人独处。我总觉得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就在那儿,在我身旁,在我周围。它从此没有再在我面前显示过。啊,不!而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不相信它的存在,既然我知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不过因为我经常想起它,我便不能安心——一只手垂在右边,他的脑袋就像一个在睡觉的人那样向左边侧着……算了,够了,天啊!我不愿再想了!

可是这种像魔鬼附身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它总是缠住我不放?他那双脚就像在炉火前面啊!

我老是想着他,这是发疯,可是事情就是如此!谁?他!我很清楚他不存在,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情!他仅仅存在于我的忧虑之中,存在于我的害怕之中,存在于我的疑惧之中!够了!别谈了!……

对的。可是尽管我从理智上向自己解释,坚定自己的意志,我还是不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家里,因为有他在那儿。我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我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可是他仍然存在于我的脑子里。他是不可见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存在。他在各扇门的背后,在关着的衣柜里面,在床底下,在所有的暗角落和阴影里。如果我打开门,打开衣柜,如果我用火光照亮床底下,照亮各处暗角落和阴影,他就不在那儿了;但是那时候,我会觉得他在我的背后。我回过头去,当然我是不会看到他的,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可是并不能说他不在我的背后,他还在!

这是愚蠢的,可是也是残酷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无能为力了。

不过如果我家里有两个人,我觉得,是的,我一定会觉得他不会再存在下去了!因为他之所以存在就因为我是孤零零的,仅仅因为我是孤零零的!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皮埃尔·德库塞尔(1856—1926):法国剧作家,曾任《高卢人报》编辑,在该报撰写戏剧专栏文章。

[3]玛大肋纳和渔婆郊区是巴黎市内的两个小区,前者在巴黎第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的西南角,那儿有叫玛大肋纳的教堂、广场和林荫大道;后者是原为郊区并入市区的小区,在第九区的东北角,那儿有渔婆郊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