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丝
两个年轻女人看上去就像埋在厚厚的一层鲜花下面。宽敞的四轮马车载着许多花束,好似一个大花篮,车上只坐着她们两人。在前座上有两个包着白缎子的小柳条筐,盛满了尼斯的紫罗兰,盖住膝部的熊皮上有一大堆用细缎带扎着的玫瑰花、金合欢花、桂竹香、晚香玉和橙花,仿佛把两个娇弱的身体压得垮了下去,从这光彩夺目、芬芳馥郁的花床里只露出肩膀,手臂,还有一件蓝色和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的一点儿上身部分。
马车夫的鞭子缠满银莲花,马匹的挽具挂着野芥花,车轮的辐条上也缀着木樨草;在车灯的位置上扎了两个巨大的圆形花束,看上去好像是这个用鲜花装饰的、滚动的野兽的两只奇怪的眼睛。
马大步小跑,拉着四轮马车在昂蒂布街[2]这条大路上驰过,前面,后面,两边,另外有许许多多有花环装饰的马车,车上坐满了淹没在紫罗兰花海里的女人。因为这天是戛纳的花节。
拉丰西埃尔林荫大道[3]到了,花战在这里进行。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来回有两列鲜花装饰的马车,像一根没完没了的彩带。马车之间互相投掷鲜花。鲜花像子弹那样在空中飞过,打在娇艳的脸蛋上,飞来飞去,落在尘土里,一大帮孩子把它们拾起来。
密集的人群排列在人行道上,声音嘈杂,但是规规矩矩地观看着。骑马的宪兵维持秩序,他们粗暴地来来去去,把步行看热闹的人往外推,仿佛是为了不准平民混到有钱人中间去。
马车上的人互相喊叫,互相认人,用玫瑰花互相射击。一辆彩车满载着像魔鬼一样穿着红衣裳的漂亮女人,吸引住、迷惑住所有的眼睛。一位和亨利四世[4]的画像很相像的先生,兴高采烈地投掷一个用橡皮筋拴住的巨大花束。在被击中的威胁下,女的用手蒙住眼睛,男的低下头,但是这颗优雅的花弹,既迅速而又听话,它划出一条曲线,又回到它的主人手里,它的主人立刻又朝另外一个人的脸上抛去。
两个年轻女人一把一把扔光了她们的弹药,自己身上也挨到像冰雹一样纷纷落下来的花束。在一个小时的战斗以后,她们终于有点累了,吩咐车夫走沿着大海伸展的那条儒昂湾[5]里面的大路。
太阳已经从埃斯特雷尔山[6]背后落下去,用黑颜色在火红的西边天空描绘出这长长一条山脉的锯齿状轮廓。平静的大海,蓝盈盈,亮晶晶,一直伸展到天边,与天空混为一体;在海湾里抛锚的舰队看上去像一群一动不动停在水面上的巨大怪兽,《启示录》[7]里的动物,装着铁甲,弓着背,顶上竖着像羽毛一样脆弱的桅杆,还有在黑夜降临后发出亮光的眼睛。
两个年轻女人躺在沉甸甸的毛皮毯子下面,没精打采地望着。最后她们中间的一个说:
“有些夜晚多么美妙,一切都好像很好很好。对不对,玛戈[8]?”
另一个回答:
“是的,是很好。但是总还缺点什么。”
“缺什么?我觉着自己非常非常幸福。我什么也不需要。”
“需要,不过你没有去想它罢了。不管使我们的肉体变得迟钝麻木的是怎样一种舒适安乐,我们仍然还需要点什么……为了我们的心。”
另一个微笑着说:
“一点爱情?”
“是的。”
她们不作声了,默默地望着前面,后来那个叫玛格丽特的女人低声说:“没有它我会觉得生活不能忍受。我需要被人爱,哪怕是被一条狗爱。不管你怎么说,西蒙娜,我们女人全都是这样。”
“不,不,我亲爱的。比起被随便什么人爱来,我还是宁可完全不被人爱。难道你认为我会愉快,譬如说,爱我的是……是……”
她扫视着广阔的景致,寻找她可能被什么人所爱。她的目光环顾一圈以后,落在车夫背上闪闪发亮的两颗金属纽扣上;她笑着接着说:“是我的车夫。”
玛戈夫人微微露出了笑容,低声说:
“我向你保证,被一个仆人爱上是很有趣的。我遇到过两三次。他们那么滑稽地转动眼珠,简直可以把人笑死。当然他们越是爱得深,我们应该表现得越是严肃,然后待哪一天一有借口就把他赶出门外,因为被人发觉,我们会变成笑料的。”
西蒙娜夫人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她听了以后宣称:
“不,我的跟班的心,肯定不会使我得到满足。讲给我听听,你是怎么发觉他们爱上你的。”
“我发觉是因为他们跟其他男人一样,变得傻头傻脑。”
“其他的男人在爱上我的时候,我看没有你说的这么蠢。”
“成了白痴,我亲爱的,不能聊天,不能回答,不管什么都不能懂。”
“但是被一个仆人爱上时,你,你会觉得怎样?你会……感动……得意?”
“感动?不——得意——是的,有一点。我们总会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爱而感到得意,不管这个男人是谁。”
“得啦,玛戈!”
“不,我亲爱的。让我来讲一件我遇到的离奇的事。你会看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心里发生的变化有多么奇怪,有多么复杂。”
到今年秋天将满四年了,那时候我缺少贴身女仆,一个接一个试用了五六个,全都不够勤快,对找到一个合适的我差不多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在报纸的启事栏里我看到有一个会缝纫,会绣花,会梳头的年轻姑娘寻找工作,而且她能提供良好的情况证明。另外她会说英语。
我写信到指定的地址,第二天这个人就来了。她个儿相当高,身材苗条,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十分腼腆。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再加上迷人的肤色,她立刻就让我中意了。我向她要她的证明:她给了我一份英文的,因为照她说,她是从英国的赖姆威尔夫人家里出来的,她在这家人家干了十年。
证明书上证明年轻姑娘是为了回法国,自愿离开的,在她长期的服务过程中,除了有那么一点儿“法国人的卖俏”以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
这句英语的假正经口气,甚至引起了我的微笑,我立刻决定雇用这个贴身女仆。
她当天就到我家上工了,她的名字叫萝丝。
一个月后我喜欢上她了。
像她这样的人真是难得,是珍宝,是不同凡响的奇才。
她能以极高的审美观来梳理发型,她给帽子的花边打起皱裥来比最好的制作女帽的女工还要高明,她甚至还会缝制连衣裙。
我对她的本领感到惊讶。我还从来没有让人服侍得这样满意过。
她给我穿衣裳,穿得快,而且手灵巧得惊人。我的皮肤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手指;再没有什么像女仆的手的接触那样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了。我很快就养成了过分偷懒的习惯,因为我让这个腼腆的、脸总是有点红的、从来不说话的高个儿姑娘从头到脚,从衬衣到手套,给我穿衣裳,感到那么舒服。洗完澡,我躺在长榻上稍稍打个盹儿,她就替我擦身,按摩。说真的,我把她看成是出身低微的朋友,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仆人。
可是有一天上午,我的看门人很神秘地要求跟我说话。我感到惊奇,让他进来。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一个老兵,我丈夫从前的传令兵。
他好像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不安。最后他嘟嘟哝哝地说:
“夫人,区里的警察分局局长在楼下。”
我粗暴地问:
“他想干什么?”
“他想在府邸里进行一次搜查。”
警察当然是有用的,但是我讨厌警察。我认为这不是一种高尚的职业。我感到不快,怒气冲冲地回答:
“为什么要搜查?出了什么事?别让他进来。”
看门人又说:
“他说有一个暗藏的罪犯。”
这一下子我害怕了,我吩咐把分局长领来见我,让他说说清楚。这是一个相当有教养的人,佩带着荣誉勋位勋章。他先表示歉意,请求我原谅,然后向我断言,在我的仆人中间有一个是苦役犯!
我被激怒了,回答说我可以为我府邸里的所有仆人担保,我让他一个个进行检查。
“看门人皮埃尔·古尔丹,从前当过兵。”
“不是他。”
“马车夫弗朗索瓦·潘戈,香槟省[9]的农民,我父亲的一个佃户的儿子。”
“不是他。”
“一个马夫,也是从香槟省雇来的,而且也是我认识的农民的儿子,最后还有您刚看见的这个跟班。”
“不是他。”
“那么,先生,您也看出是您搞错了。”
“请原谅,夫人,我肯定我没有搞错。因为涉及一个很可怕的罪犯,请您多多包涵,让您所有的下人都到这儿,到您和我的面前来一趟。”
我起初拒绝,后来让步了,我让我的男女仆人全都上楼来。
警察分局长只朝他们扫了一眼,接着宣布:
“全都不是。”
“对不起,先生,剩下来只有我的贴身女仆,一个您决不会错认为是苦役犯的年轻姑娘。”
“我也能看看她吗?”
“当然。”
我打铃叫萝丝,她立刻就来了。她刚进来,分局长就做了个暗示,两个藏在门背后我没有注意到的人立刻朝她扑过去,抓住她的双手用绳子捆起来。
我一气之下叫了起来,想冲过去保护她。分局长拦住我:
“这个姑娘,夫人,是一个男人,名叫让-尼古拉·勒卡佩,一八七九年因犯强奸杀人罪判处死刑。后来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四个月前他逃了出来。我们从那时起一直在找他。”
我大吃一惊,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相信。分局长笑着又说:
“我只能给您看一个证据。他的右胳膊上有文身。”袖子撩起来;确实如此。警官接着又有点不得体地补了一句:
“至于验证其他部分,请您完全信赖我们。”
我的贴身女仆给带走了。
“嗯,你会相信吗,当时在我心里压倒一切的,并不是因为受到这样玩弄、欺骗,落到可笑境地而燃起的怒火,并不是因为让这个男人替我穿衣裳,脱衣裳,摸来碰去而感到的羞耻……而是一种……极大的委屈……女人的委屈。你理解吗?”
“不,不很理解。”
“啊……你想想……这个小伙子,他曾经被判刑……为的是强奸……嗯!我想到了……他强奸的那个女人……正是这个……这个使我感到委屈……就这么回事……现在你理解了吧?”
西蒙娜夫人没有回答。她用一种奇怪的、呆呆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号衣上的那两颗发亮的纽扣,脸上流露出女人有时会有的那种斯芬克司的微笑。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一月二十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昂蒂布街:这条街从西到东横穿法国南方地中海蓝色海岸的旅游城市戛纳市,在东边与昂蒂布大道相通。
[3]拉丰西埃尔林荫大道:戛纳的这条由南向北的主干道全名为拉丰西埃尔-里昂内斯林荫大道,现名为卡诺林荫大道。
[4]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国王。
[5]儒昂湾: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的滨地中海的海湾,在戛纳和东边不远的昂蒂布之间,有海滨浴场。
[6]埃斯特雷尔山: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和瓦尔省境内的滨海群山,在地中海滨形成许多美丽的岬角。
[7]《启示录》:《新约圣经》最末一卷。第二部分以“见异象”的形式详列世界末日的景象。
[8]玛戈:是“玛格丽特”这个名字的爱称。
[9]香槟省:法国东北部古省,包括现在的奥布省、阿登省、马恩省、上马恩省和约讷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