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杀害父母的人

一个杀害父母的人[1]

律师曾经以精神病为理由进行辩护。否则怎么解释这个离奇的罪行呢?

一天上午有人在夏图附近的芦苇丛中发现一男一女,两具搂抱在一起的尸体,他们是两个有名望的上流社会人士,富有,年轻时相爱,前一年刚结婚,因为女的三年前才成了寡妇。

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什么仇人,他们也没有遭到抢劫。看来他们是被人用长形尖铁器一个接一个杀害后,从陡峭的河岸掷进河里去的。

经过侦察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些受到询问的内河船船员什么也不知道。案子已经准备搁置,谁知邻村的一个名叫乔治·路易,绰号叫“资产者”的木匠,前来投案自首。

对所有的讯问他只是这么回答:

“男的我认识有两年,女的有半年。他们常常来让我修理一些古老的家具,因为我的手艺很熟练。”

问到他:

“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他固执地回答:

“我杀害他们是因为我想要杀害他们。”

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这个人显然是一个私生子,从前寄养在当地,后来被遗弃了。他除了乔治·路易以外没有别的名字,但是他长大以后,变得非常聪明,还具有一些他的伙伴们所没有的爱好和优雅天性,所以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资产者”,而且不再叫他别的了。他被认为极其擅长他选定的细木匠这行手艺。他甚至还在木器上做一点雕花。也有人说他非常狂热,信奉共产主义的,甚至虚无主义的学说,爱读惊险小说、情节血腥悲惨的小说,是一个有影响力的选民,工人或者农民的公共集会上的熟练的演说家。

律师以精神病为理由进行辩护。

怎么才能说明这个工人会杀害他的最好的顾客,既有钱而又慷慨的(他这么承认)顾客,两年来他们曾经让他做了三千法郎的活儿(他的账簿可以作证)。只有一个解释:精神病,在两个资产者身上向所有资产者报复的失去社会地位的人的固执念头,律师巧妙地提到当地人给这弃儿起的“资产者”这个绰号,他高声说:

“难道这不是一个嘲弄,一个能促使这个没有父母的、不幸的小伙子更加狂热的嘲弄吗?他是一个热诚的共和党人。我说什么?他甚至属于共和国过去曾经枪杀和流放过,而今天张开胳膊欢迎的这个政治党派,属于把放火当成一个原则,把谋杀当成一个极其简单的手段的政治党派。

“如今在公共集会中受到欢呼的这些可悲的学说毁了这个人。他听到一些共和党人,甚至一些妇女,对,一些妇女!要求让甘必大[2]先生流血,让格雷维[3]先生流血;他的病态的精神完全错乱了;他希望流血,让资产者流血!

“应该判刑的不是他,先生们,是公社!”

响起一片嗡嗡的赞赏声。可以清楚地感到律师已经胜诉了。检察官也没有辩驳。

庭长于是按照惯例向被告提出问题:

“被告,为了替您自己辩护,您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这个人站了起来。

他身材矮小,亚麻般的淡金黄色头发,灰色眼睛坚定而又明亮。这个身体柔弱的小伙子刚说了头几句话,他的坚强、诚直而又响亮的嗓音就一下子改变了别人已经对他形成的看法。

他高声谈着,语调夸张,但是非常清晰,即使坐在审判厅后面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庭长,因为我不愿意进精神病院,甚至宁可上断头台,所以我要把一切说给您听。

“我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

“现在请听我讲,并请审判我。”

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把他送到某地寄养。她甚至很可能不知道她的同谋把这个小生命送到什么地方去,这个小生命是无辜的,但是被注定了要陷入永恒的贫困之中,要蒙受不合法的非婚生的耻辱,还不止这些,他被注定了要遭到死亡,因为他被遗弃,奶妈不再收到每月的寄养费,像她们常常做的那样,让他衰弱下去,让他受到饥饿的痛苦,让他无依无靠地死去。

给我喂奶的那个女人为人正直,比我的母亲正直,更富有女性,更伟大,更富有母性。她把我养大。其实她尽到她的职责是错误的。这些像被扔到臭水沟里去的垃圾一样给扔到郊区农村里去的可怜虫,最好还是早点让他们死掉。

我带着身上有一个可耻的污点的模糊感觉长大。别的孩子有一天叫我“私生子”,他们不懂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在他的父母家中听来的。我也不懂,但是我能够领会到它的意思。

我可以这么说,我过去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学生中的一个。如果我的父母不是犯下把我遗弃的罪行,我的庭长,我也许会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上流人,也许还会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人。

这桩罪行,他们是对我犯下的。我是受害者,他们是罪人。我是无法自卫的,他们冷酷无情。他们应该爱我,他们却把我抛弃了。

我应该感激他们给了我生命——但是生命是一个礼物吗?我的生命,不管怎么说,仅仅是一个不幸。在他们可耻地抛弃我以后,我仅仅应该对他们进行报复。他们对我干出了人对有生命之物所能干出的最不人道的、最卑鄙的、最可怕的行为。

一个受到侮辱的人要打人;一个遭到抢劫的人要用武力夺回自己的财产;一个受到欺骗、玩弄和折磨的人要杀人;一个被打耳光的人要杀人;一个名誉遭到破坏的人要杀人。比起所有您宽恕了他们的怒火的那些人,我遭到的抢劫还要损失惨重,遭到的欺骗还要大,遭到的折磨还要重,在精神上遭到的一记耳光还要狠,在名誉上遭到的破坏还要严重。

我进行报复,我杀了人。这是我的合法权利。我夺去他们的幸福的生命,作为对他们强加给我的可怕的生命的补偿。

您要说这是杀害父母罪!这些人是我的父母吗?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可憎的负担,一个讨厌东西,一个污点;对他们来说,我的出生是一个灾难,我的生命是一个会给他们带来耻辱的威胁。他们贪图一天的快乐,有了一个意外的孩子。他们把孩子除掉。现在轮到我对他们采取同样的做法。

不过最近我还曾经准备爱他们。

告诉您吧,两年前这个男人,我的父亲,第一次走进我的家,没有引起我的丝毫疑心。他向我订购两件家具。我后来才知道,他曾经向本堂神父打听过我的情况,当然是在做出严守秘密的保证下。

后来他常常来,他让我干活儿,报酬很高。甚至有时候还东扯西拉地谈点什么。我感到自己对他有了好感。

在今年初,他领来了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她进来时颤抖得那么厉害,我以为她患有什么神经性的疾病。后来她要一把椅子和一杯水。她什么也没有说,呆呆地望着我的那些家具,对他问她的那些话,仅仅胡乱地回答一个是或者是一个不是!她走了以后我相信她这个人多少有点精神不正常。

下一个月她又来了。她很平静,能够控制自己。他们这一天留下来闲聊了很长时间,并且向我订购了一大批货。接下来我又见到她三次,不过我什么也没有猜到。但是有一天她开始和我谈到我的生活、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回答:“我的父母,夫人,他们是坏蛋,把我抛弃了。”她听了以后,手按在心口上,一下子昏倒。我立刻就想到“她是我的母亲!”但是我竭力避免流露出什么来。我希望再看到她来。

我在这方面也进行了调查。我打听到他们上一年七月刚结的婚,我的母亲三年前才成了寡妇。私下里有一种说法,说他们在头一个丈夫活着时就相爱,但是没有人能拿出任何证据。我就是证据,他们先想隐瞒,后来又想毁掉的证据。

我等着。一天晚上她又来了,仍旧由我的父亲陪着。这一天她好像很激动,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接着临走时她对我说:“我想帮帮您的忙,因为我觉得您是一个诚实的青年,是一个勤劳的人。毫无疑问您有一天会想到结婚。我来帮助您,让您能无拘无束地选择您意中的女人。我呢,我违反自己的心愿,结过一次婚,我了解这有多么痛苦。现在我有钱,没有孩子,自由自在,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这是送给您这个未来新郎的一笔财产。”

她递给我一个封好的大信封。

我注视着她,接着对她说:“您是我的母亲?”

她朝后退了三步,双手蒙住眼睛,不再看我。那个男的,我的父亲,他呢,搂住她,向我嚷道:“您莫非疯了!”

我回答:“一点不疯。我清楚你们是我的父母。我不是这么容易受骗的。承认吧。我会为你们保守秘密;我不会恨你们;我仍旧老样子,做我的木匠。”

他一直扶着他的开始啼哭的妻子朝门口退去。我跑过去关上门,把钥匙放在口袋里,接着说:“看看她吧,难道您还能说她不是我的母亲。”

这下子他火了,脸色变得很白很白,想到一直隐瞒到当时的丑闻可能突然一下子爆发,想到他们的地位、他们的名声、他们的荣誉可能一下子丧失,心中充满了恐惧,结结巴巴地说:“您是一个想诈骗我们钱财的流氓。看看向穷老百姓,向这些乡下人做好事有什么结果,看看去帮助他们,去救济他们有什么结果!”

我的母亲惊慌失措,接连地重复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因为门关着,他于是大声喊道:“您要是不立刻给我把门打开,我就告您敲诈勒索、动用暴力,把您送进监狱!”

我还能控制自己,把门打开,看着他们在黑暗中消失。

这时候我突然觉着自己刚刚变成了孤儿,刚刚被人抛弃,被人扔到沟里。可怕的悲伤,夹杂着愤怒、仇恨、厌恶,涌入我的心田,整个人好像在进行一场反抗,一场为正义、为公正、为丢弃的爱而进行的反抗。我开始沿塞纳河奔跑着去追他们,他们要去夏图火车站必须沿河边走。

我很快就赶上了他们。夜色已经非常黑,我在草地上悄悄地走,因此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的母亲仍旧在哭。我的父亲说:“这都怪您。为什么您坚持要见他!处在我们这种地位上,这简直是发疯。完全可以离得远远地帮助他,而自己不要露面。既然我们不能承认他,这种危险的探望有什么用呢?”

我于是哀求着奔到他们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明明知道,你们是我的父母。你们已经抛弃我一次,还要再推开我吗?”

这时候,我的庭长,我可以以我的荣誉,以法律的名义,以共和国的名义起誓,他朝我举起了手,他打了我。因为我揪住他的领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

我气得发了狂,我的两脚圆规也不知怎么会在我的口袋里。我打他,尽我所能地打他。

她这时候开始叫喊:“救命!抓杀人犯!”同时抓住我的胡子,看来我也把她杀了?难道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所做的事吗?

后来我看见他们俩都倒在地上,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把他们扔进了塞纳河。

完了。——现在,请审判我吧。

被告坐下。听了他的这番坦白的供词以后,案件决定延期再开庭审理。这不会拖延很久。如果我们是陪审官,我们会怎样对待这个杀害父母的人呢。

郝运 译

[1]这儿指的是一八七一年五月遭到凡尔赛政府镇压的巴黎公社分子。那些没有死于反动派枪口下的公社分子,有的逃亡,有的服苦役,直至一八八〇年七月大赦后他们才返回法国。

[2]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家。一八七九年至一八八一年任众议院议长,一八八一年至一八八二年任总理兼外交部长。

[3]格雷维(1807—1891):法国政治家。一八七九年至一八八七年任法国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