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小夫妻俩住在卡舍兰和夏洛特小姐住的那一层楼上,公寓的布局跟他们的也完全相同,原来的房客已经给赶走。

然而,有一件事勒萨勃尔还不放心,那就是科拉的姑姑一直不肯出一张字据,明确地把遗产留给科拉。不过她曾经说她的遗嘱写好了,存在公证人贝洛姆先生那里,关于这一点,她甚至同意在“天主面前”发誓。她口头上还保证一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的侄女,但是有一个保留条件。无论怎样逼她,她也不肯说出是什么条件,不过她带着慈祥的笑容赌咒发誓地说,这个条件很容易办到。

勒萨勃尔听了这位信教虔诚的老太太的解释,又看到她这么固执,心里想也只好随她去了;而且他非常喜欢这个年轻姑娘,他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疑虑,他终于在卡舍兰坚持不断的努力下屈服了。

现在呢,虽然心里还存着一个疑团,可是他感到很幸福,再说,他爱他的妻子,她在任何一点上都没有使他失望。他的生活过得又安静又单调。用不着几个星期,他就习惯于有家室的男人的新处境了,并且跟以前一样,依然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公务员。

一年过去,元旦又到了。他没有像他预料中的那样升级,这件事不免使他大吃一惊。升级的只有玛兹和皮托莱两个人;布瓦塞尔私下里对卡舍兰说,他打算哪天下班的时候,当着大伙儿的面狠狠地揍这两个同事。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

勤勤恳恳地工作,却没有捞到升级,勒萨勃尔气恼得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觉。他像条狗似的卖力气;他无限期地代理一年要在恩谷医院里躺上九个月的副科长拉博先生的职务;他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晚上六点半才下班。他们还要他怎样呢?他这样辛勤,这样努力,他们要是还不满意的话,好吧,他也会照别人那样办。一分力气一份报酬。一直把他当做儿子看待的托尔什博夫先生怎么能够不照顾他呢?他想把事情弄弄清楚,决定去找科长谈谈。

所以他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同事们都还没有来的时候,去敲这位专制魔王的门。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了一声:“进来!”他走了进去。

托尔什博夫先生坐在一张堆满了公文的大桌子前面,正在写什么;他个子十分矮小,一个大脑袋看上去好像是搁在吸墨纸上似的。他一看见他宠爱的这个科员,就说:“您早,勒萨勃尔;身体好吗?”

年轻人回答:“您早,亲爱的科座;我很好,您呢?”

科长放下笔,转动了一下他的转椅。他穿一件式样很古板的黑色礼服,单薄瘦小的身子和有皮靠背的大椅子比起来,显得很不相称。代表四级荣誉勋位勋章的鲜艳的红绸子玫瑰花结,本来就很大,现在佩戴在他这个人身上,就显得更大了,在被大脑袋瓜压得支持不住的狭胸脯上,像一块烧红的炭,非常刺眼。他就跟一个蘑菇一样,全部发育都集中在头部。

下巴尖尖的,两颊凹陷,眼睛突出,过于宽阔的额头上覆着朝后梳的白发。

托尔什博夫先生说:“请坐,朋友,告诉我您有什么事。”

他对待所有的科员,严厉得像个军人,他把自己看做是一艘军舰的舰长,因为在他眼里,海军部就是一条大军舰,是率领法国所有舰队的旗舰。

勒萨勃尔有点激动,脸色也有点苍白,他吞吞吐吐地说:“亲爱的科座,我想问问您,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当然没有,亲爱的朋友,您干吗向我提这个问题?”

“因为我今年没有像往年一样升级,觉得有点诧异。请您允许我把话说完,亲爱的科座,同时我还要请您原谅我的大胆。我知道您给了我许多额外的照顾和意想不到的好处。我知道升级通常是每两三年才轮到一次;不过请您再允许我提醒您,我一个人差不多在科里做了一个普通科员四倍的工作,工作时间至少也在两倍以上。因此,要是拿我的工作效果来和我得到的酬劳相比,一定会发现前者远远超过了后者!”

这一番话是经过周密准备的,他认为说得很得体。

托尔什博夫先生吃了一惊,他先考虑了一下应当怎样回答,然后,才带点冷淡的口气说:“照规矩,在科长与科员之间谈这种事是不容许的,不过,因为您在工作上很有些成绩,所以这一次我破例回答您。

“我跟往年一样也曾经建议给您升一级。可是处长把您的名字勾掉了,理由是您的婚姻给您带来了一个美好的将来,不但衣食无愁,而且还可以得到一笔您那些穷同事们一辈子也攒不到的财产。总之,每个人的情况都应该照顾到,这不是很公平吗?将来您是个有钱的人,非常有钱的人。每年多三百个法郎,在您根本无所谓,可是这一笔数目增加到别人的口袋里去,能够起很大的作用呢。我的朋友,这就是您留在原级不动的原因。”

勒萨勃尔又尴尬又生气,退了出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对他的妻子很不客气。她平时总是高高兴兴的,心情也很平和,不过有点任性;如果她要一样东西的话,那是决不肯让步的。对他来说,她已经失去了开始时的那种肉体的魅力;她长得美丽娇艳,虽然仍旧能够挑起他的欲望,可是他有时候会有一种和厌恶相似的失望感觉,这种感觉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很快就会产生的。生活中千百桩庸俗或者可笑的小事,譬如早晨马马虎虎的打扮啦,又旧又破的普通羊毛睡衣啦,褪了色的浴衣啦,因为他们并不是有钱的人,还有一个穷苦人家摆在眼前的少不了的家务啦,等等,破坏了他的结婚美梦,摧残了这朵远远地引诱着情人们的、富有诗情画意的花朵。

夏洛特姑姑也把他的家庭生活搅得不愉快,因为她待在他的家里不走,而且样样都要干涉,样样都要作主,样样都要指责。他生怕惹她生气,所以耐着性子迁就她,不过憋在心里的那股怨气却越来越大。

她一步一拖地在公寓里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用尖锐的嗓音不住口地唠叨:“你们应该做这个,你们应该做那个。”

等到夫妻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勒萨勃尔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的姑姑简直叫人受不了。我,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听见了吗?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科拉却不慌不忙地回答:“你叫我怎么办呢?”

于是他气冲冲地说:“有这么个家,真叫人可恨!”

她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地说:“不错,这个家是叫人可恨;可是那笔遗产总是好的,对不对?别再发傻脾气了,顺着点夏洛特姑姑,你得到的好处和我一样多。”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一声不响了。

姑姑一心一意想要他们生个孩子,她现在总是拿这个问题来折磨他们。她把勒萨勃尔推到角落里,悄悄对他说:“我的侄女婿,我希望您在我死以前做爸爸。我要见到我的继承人。您没法叫我相信科拉是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只要看看她就可以知道了。一个人结婚,我的侄女婿,就是为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我们的圣教会不赞成过没有子女的夫妇生活。我知道你们手里不太宽裕,有了孩子会增加负担。不过,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就什么也不用愁了。我要一个小勒萨勃尔,我一定要,听明白了吗?”

他们结婚已经有十五个月了,但是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所以她开始产生了怀疑,越来越心急了。就像过去懂得许多事情,现在偶尔还能够记起来的女人那样,悄悄教了科拉许多办法,许多切实可行的办法。

不料有一天早上,她觉得不舒服,不能够起床,她从来没有生过病,所以卡舍兰很紧张,连忙跑来敲他女婿的房门,他说:“赶快去请巴尔贝特大夫,是不是再对科长说一声,照现在情形看起来,我不能去办公了。”

勒萨勃尔整天焦急不安,不能定下心来工作、拟稿和考虑公事。托尔什博夫先生觉得奇怪,就问他:“勒萨勃尔先生,您今天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勒萨勃尔紧张地回答:“我累坏了,亲爱的科座,我整夜陪着姑姑,她的病很重。”

可是科长却冷冷地说:“有卡舍兰陪着她已经很够了,我不能让我的科员为了一点私事耽误了科里的公事。”

勒萨勃尔把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敲五点。大天井里的大钟刚一敲响,他就溜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按照规定时间离开办公室。

他心里是那么焦急,所以破例雇了一辆马车回去;他一口气跑上了楼梯。

女用人来开门,他结结巴巴地问:“她现在怎么样?”

“大夫说不行了。”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激动地说:“啊!真的。”

难道她真的要死了吗?

他不敢走进病人的卧房,便打发女用人把守在病人身边的卡舍兰喊出来。

他的岳父立刻小心翼翼地开了门,走出来。像平常守在炉边度过愉快的夜晚一样,他穿着长睡衣,戴着睡帽;他压低声音说;“情况严重,很严重。她已经昏迷了四个钟头。下午甚至已经给她行过临终圣事了。”

勒萨勃尔觉得两腿发软,他坐下来问:

“我老婆在哪儿?”

“她在陪她。”

“大夫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中风。也许能好,不过也许今天晚上就完了。”

“您需要我帮忙吗?如果不需要,我最好还是不进去。看到她这种情形,我心里很难过。”

“不需要了。到您自己家里去吧。要是有什么新的情况,我随时叫人来喊您。”

勒萨勃尔回到自己家里。房间在他眼里好像变了,变得比以前大,比以前亮了。可是他坐立不安,于是走到阳台上去。

这时候正是七月底;大太阳眼看着就要在特罗卡代罗官的两座钟楼背后落下去,把万道火光倾泻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屋顶上。

天空顶下边是鲜艳的红色,比较高的地方是淡淡的金黄色,再往上去是黄色,是绿色,抹上一层亮光的淡绿色,到了头顶心上变成了鲜明洁净的蓝色。

燕子像箭似的飞过,快得几乎看不清楚,剪刀似的翅膀,在鲜红的天空里,描出它们一掠而过的侧影。在数不尽的房屋和遥远的田野的上空,飘浮着一片像火雾似的、粉红色的暮霭。钟楼的尖顶啦,所有大建筑的高耸的屋脊啦,像在神仙世界中似的,矗立在这暮霭中。星广场上的凯旋门在燃烧着的地平线上显得又大又黑。残老军人院的圆屋顶好像是从天空掉在这座大厦上的另外一个太阳。

勒萨勃尔双手扶着铁栏杆,仿佛喝酒似的一口一口吸着这醉人的空气;他真恨不得跳起来,大叫几声,翻几个筋斗,因为他感到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胜利的喜悦。对他来说,生活显得多么瑰丽,未来又显得多么幸福啊!他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开始了梦想。

背后传来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他的妻子来了。她眼睛发红,脸有点肿,看上去好像很累。她仰起头来,让他吻她的额头,随后说:“为了离她近一点,我们跟爸爸一起吃晚饭。吃饭的时候可以叫女用人守着她。”

他跟着她走到隔壁的公寓里去。

卡舍兰已经坐在桌子边上,在等他的女儿和女婿。冷鸡、土豆冷盆和一碟草莓已经搁在碗柜上了,盆子里的汤冒着热气。

他们坐下来。卡舍兰说:“这种日子我可不喜欢常有。真不好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虽然冷淡,脸上却露出一股满意的神情。他觉得鸡很不错,土豆冷盆又非常爽口,他胃口很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可是,勒萨勃尔觉得胃里很闷,心神不定,简直就没有吃什么;他留意听着隔壁那间屋里的动静,那间屋始终静悄悄的,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样。科拉也不饿,她心里很烦,不时用餐巾的角儿擦一下她那泪汪汪的眼睛。

卡舍兰问:“科长怎么说?”

勒萨勃尔一五一十地说了许多话,可是他的岳父却好像有一年没到部里去了似的,样样都想知道,还嫌他说得不够仔细,要他再重说一遍。

“他们知道她病了,一定很注意吧?”他想着在她死了以后,自己回到部里去时的那份得意的情形,还想到了同事们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不过,他却像回答良心责备似的,说:“我决不是对心爱的姐姐有什么坏心思!老天知道,我巴不得她能多活几年;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影响很大。萨翁老头儿也一定会把公社忘掉。”

在开始吃草莓时,病人的房门忽然开了。三个正在吃饭的人吓得霍地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矮小的女用人走进来,仍旧保持着她那副呆板迟钝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说:“她断气了。”

卡舍兰把餐巾往盘子里一扔,像疯了似的奔过去,科拉跟着他,心怦怦地直跳;可是勒萨勃尔却站在房门口,远远望着那张床,在暮色中看不真切,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他看见岳父背朝着他,正弯着腰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听。突然他听见了岳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世界的尽头传过来的,听上去跟在梦里把惊人的消息告诉你的那种声音很相似。这声音说:“完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看见妻子跪下,脸埋在被单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这时候,他才决定走进去,等卡舍兰直起腰来,他看见白枕头上的夏洛特姑姑的脸,眼睛闭着,那么僵硬,又那么苍白,看上去像一尊蜡像。

他急切地问:“完了?”

卡舍兰也在望着他的姐姐,这时候他转过身来,两个人互相看看。他回答了一声:“是的,”脸上想装出伤心的表情;可是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出自本能地握了握手,仿佛是在感谢对方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于是他们一分钟也不耽搁,忙着料理后事。

勒萨勃尔负责去请医生,顺便尽可能快地把最要紧的事办一办。

他取了帽子,奔下楼,他急着要离开家里人,到街上去透一口气,好好想一想,独自一人享受一下他的幸福。

等到事情都办完,他没有马上回家,却走到林荫大道上去,因为他想看看热闹,想挤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去尝尝幸福的夜生活的滋味。他恨不得向行人高声叫喊:“我每年有五万法郎的收入了!”他双手插在衣袋里走着,不时停在橱窗前面看看贵重的衣料、珠宝、华丽的家具,心里高兴地想着:“这些东西我现在都买得起啦。”

忽然间,他走到一家寿器店门口,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要是她没有死呢?要是他们弄错了呢?”

他心里怀着这个疑窦,三步并做两步赶回了家。

他一到家就问:“大夫来过没有?”

卡舍兰回答:“来过了,他断定她确实死了,并且答应出一张证明。”

他们走进死人的卧房。科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还在哭。她轻轻地哭着,一点也不费力,这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没有什么悲痛,只是像一般女人那样,泪水很容易流出来罢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卡舍兰就悄悄说:“现在女用人去睡觉了,咱们可以看看橱柜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藏着。”

两个男的立刻动手。他们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所有的衣袋都掏过,哪怕是小小的一片纸也要打开来看一看。他们一直找到深更半夜,也没有找到一点有关系的东西。科拉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很均匀。塞萨尔问:“是不是咱们就在这儿待到天亮?”勒萨勃尔有点为难,后来还是认为这样比较恰当。他的岳父于是就决定了:“既然如此,咱们去把扶手椅搬来吧。”于是他们从小夫妻俩的卧房里搬来了两把沙发椅子。

一个钟头以后,三个家属都在那具再也不会动弹的、冰冷的尸体前面睡着了,鼾声此起彼落。

直到天亮,那个矮小的女用人进来的时候,他们才醒。卡舍兰立刻揉揉眼睛,说:“我迷糊了半个来钟头。”

但是,勒萨勃尔却立刻摆脱了睡意,说:“是的,我看见的。我一秒钟也没有睡过;仅仅闭上眼睛养了养神。”

科拉回到自己的家里。

勒萨勃尔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问:“您看咱们什么时候上公证人那儿去看遗嘱?”

“这个……要是您愿意的话,就今天早上去吧。”

“要不要叫科拉跟咱们一块儿去?”

“也许一块儿去比较好,因为继承人到底是她呀。”

“那我就去叫她准备准备吧。”

勒萨勃尔匆匆走了出去。

卡舍兰和勒萨勃尔夫妻俩身上穿着重孝,脸上带着一副悲伤的神色来到的时候,贝洛姆先生的事务所不过刚刚打开门。

公证人立刻接见他们,请他们坐下。卡舍兰先开口说:“先生,您一定认识我,我是夏洛特·卡舍兰小姐的弟弟。这是我的女儿和女婿。我可怜的姐姐昨天去世了;我们打算明天下葬。您是她的遗嘱保管人,所以我来请问您一声,关于下葬的事情,她有没有什么嘱咐,或者您有没有什么事情要通知我们。”

公证人打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拆开以后,抽出一张纸来,说:“先生,这是遗嘱的一个副本,我现在就把内容告诉你们。另外一份,跟这份完全一样,必须由我保管。”

他接着念道:

立遗嘱人维克托里娜-夏洛特·卡舍兰,今立遗嘱如下:

我把约值一百二十万法郎的财产,全部留给我的侄女塞勒斯特-科拉莉·卡舍兰婚后所生的子女。在长子或长女成年以前,其父母有享用财产收益之权。

以下数条规定子女每人应得部分,及保留给他们父母去世前的享用部分。

如果在我去世以前,我的侄女仍无后嗣,我的全部财产仍由公证人保管,期限三年。在此期限中如果她生了孩子,我上面所立的遗嘱仍然有效。

如果我去世后三年内,上天仍不赐给科拉莉后嗣,我的全部财产将由公证人经手分配给下列名单所开的穷苦人和慈善机关。

接着是长长的一大串机构的名称,分配的数额、次序和注意事项。

贝洛姆先生接着很有礼貌地把这张纸递到发愣的卡舍兰的手里。

公证人觉得有必要再解释几句。“承卡舍兰小姐的情,”他说,“在她第一次跟我谈到打算这样立遗嘱的时候,就向我表示她热切地希望看到一个属于她的血统的继承人。我也曾提出种种理由劝她,可是她在回答我的话时,她的意志表示得越来越明确了,而且,她的意志是建立在一种宗教情感上的,她认为没有子女的结合都是上天诅咒的象征。我没有能够使她改变主张。请您相信,对这件事我感到十分遗憾。”接着他又笑着对科拉莉补了一句:“我相信死者的desideratum[16]很快就会实现。”

死者的三个亲属走的时候,惊慌失措,已经什么也不能想了。

他们并排朝家里走去,一声不响,又羞又气,好像谁偷了谁的东西似的。科拉的悲伤也一下子都消失了。她姑姑这样无情无义,也不值得哭她啦。勒萨勃尔恨得闭紧苍白的嘴唇,最后他对岳父说:“把遗嘱给我,让我亲眼看看。”年轻人开始看卡舍兰递给他的遗嘱。他停在人行道上,也不管来来往往的行人推他撞他,一步不动地用那双经验丰富的、锐利的眼睛逐字逐句地研究。另外两个人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响等着他。

他看完以后,还给卡舍兰,说:“没有一点办法了。她骗得咱们好苦!”

卡舍兰看到自己的希望成了泡影,气冲冲地回答:“他妈的,生孩子是您的事情呀!您明明知道她很久以来就一直在盼望一个孩子。”

勒萨勃尔耸了耸肩膀,没有答话。

他们回到家里,看到一帮人在等他们,都是些靠死人混饭吃的人。勒萨勃尔回到自己的家里,什么事也不想干了。塞萨尔对每一个人发脾气,一会儿大声叫他们不要来打扰他,一会儿关照他们赶紧把事情办完,一会儿又怪他们手脚太慢,到现在还没有把尸首给他抬走。

科拉关在自己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卡舍兰来敲女婿的房门。“亲爱的莱奥波德,”他说,“我有一些想法要跟您谈谈,不管怎么说,咱们应该商量商量。依我看,丧事无论如何要办得像个样,不能让部里的人起疑心。至于费用,咱们俩来想办法好了。何况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您结婚才不久,除非是真的运气不好,您不会没有孩子的。您只要加把劲儿就行了。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打发掉。过一会儿,您到部里去一趟好吗?我现在就去写讣闻上的姓名地址。”

勒萨勃尔带着恼恨的心情承认他岳父的话不错。他们面对面在一张长桌的两头坐下来,填写印着黑边的讣闻。

随后,他们吃中饭。科拉出来了,态度很冷淡,就好像发生的事全跟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吃得很多,因为她头天晚上没有吃一点东西。

她吃完饭,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勒萨勃尔到海军部去,卡舍兰在阳台上,骑在一把椅子上抽烟斗。夏天的大太阳垂直地照在数不清的屋顶上,有些屋顶装着玻璃窗,就像着了火似的,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卡舍兰没有穿外衣,他在耀眼的阳光下,眨巴着眼睛望着那边,在大城市和尘土飞扬的郊区背后的葱绿的山丘。他想到了宽阔、平静、凉爽的塞纳河,在这些坡上种满了树的山丘脚下淌着;要是能够趴在河边树阴下的草地上,朝河里吐口唾沫,真比在这晒得火烫的铅皮阳台上舒服得多。恼人的想法,他们的灾难,这次意外的不幸带来的痛苦感觉,叫他浑身觉得不是滋味;正因为过去所抱的希望太大,等待的时间太长,所以这个不幸也就特别沉重,特别残忍。像有些人在心里烦闷或者摆脱不掉固执的念头时一样,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该死的东西!”

背后屋里传来了殡仪馆的人的闹声,还有乒乒乓乓钉棺材的声音。从公证人那儿回来,他一直没有去看他姐姐。

但是,这个晴朗的夏天的温暖、愉快和明媚渐渐地浸入了他的肉体和心灵,他想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为什么他的女儿不能生孩子呢?她结婚还不到两年呀!他的女婿虽然长得矮小,可是看上去精力挺充沛,挺结实,挺健康。他妈的,他们一定会生孩子!况且,也非生孩子不可!

勒萨勃尔偷偷走进海军部,溜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科长找您。”他不由得对又将落在他身上的专制枷锁起了反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他突然又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往上爬的欲望。他也会很快当上科长;说不定爬得还要高呢!

他连出门穿的礼服都没脱,就立刻去见托尔什博夫先生。他带着人人在不幸的场合里都会装出来的伤心脸色,甚至还有一种真正的痛心表情,在遭到严重打击以后,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那种沮丧情绪。

科长的大脑袋跟平常一样俯在公文上。他抬起大脑袋,没有好气地问:“我找了您一上午。您为什么没来?”勒萨勃尔回答:“亲爱的科座,不幸得很,我的姑姑卡舍兰小姐去世了,我正是来请您参加明天的葬礼的。”

托尔什博夫先生的脸色顿时开朗了。他带着点尊敬的口气说:“既然如此,亲爱的朋友,那就不同了。谢谢您。我准您的假,因为您一定还有许多事要办。”

可是勒萨勃尔想表示自己对工作负责,他说:“谢谢您,亲爱的科座,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我打算留在部里,等下了班再走。”

接着他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消息传开以后,各个科室都有人来,与其说他们是来向他表示哀悼,还不如说是来向他表示祝贺;另一方面,他们还想看看他的表现如何。他像个演员似的用满不在乎的表情来对付他们的话和他们的眼光,而且显得十分有分寸,使人不禁感到惊讶。有人说:“他这个人倒很谨慎。”也有人接嘴说:“其实还不是一样,反正他心里很高兴。”

玛兹比别人都来得放肆,用他那上流社会人物的随随便便的口气问他:“您知道遗产的确实数目了吗?”

勒萨勃尔毫无兴趣地回答:“噢,还不知道。遗嘱上说大约有一百二十万法郎。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公证人必须把一些关于办理丧事的条款通知我们。”

大家都认为勒萨勃尔不会再在部里待下去了。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谁也不会再当小职员抄抄写写。他现在是个有身价的人,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人猜想他想进行政法院;又有人认为他打算竞选议员。科长已经在等着把他的辞呈转给处长。

整个部里的人都来送丧。他们认为丧事办得很草率。可是流传着一种说法:“卡舍兰小姐自己主张这么办。这是遗嘱上写明的。”

第二天,卡舍兰就去上班了。勒萨勃尔先生害了一个星期的病以后,也来办公了。他脸色苍白,不过还是跟以前一样勤恳负责。简直可以说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发生一点变化。别人只注意到他们有意摆阔,抽上了挺粗的雪茄,像口袋里装了不少股票的人那样,谈论的是利息、铁路和有价证券。没隔多久,别人又知道他们在巴黎附近租了一所别墅,准备到那儿去消夏。

大伙儿都这么想:“他们跟那个老太婆一样吝啬;这是他们的家风;真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过,有这么多财产,还留在部里,总有点不像话。”

过了一些时候,大家也就不再去想他们了。他们是怎样一种人,别人已经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