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桶

小酒桶[1]

献给阿道夫·塔韦尼埃[2]

希科老板是在埃佩雷维尔[3]开客店的,他驾着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在玛格洛瓦大妈的农庄门口停了下来。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健壮的汉子,面色通红,大腹便便,当地人都知道他这个人很狡猾。

他把马系在栅栏门的木桩上,接着走进院子。他有一份产业和大妈的地相连,所以他好久以来便看中了她这块地。他曾经试过一二十次想把地买下来,可是玛格洛瓦大妈总是断然拒绝。她说:

“我出生在这块地上,死也要死在这块地上。”

他看见她正坐在门口削土豆。她七十二岁,满脸皱纹,身子干瘪,伛偻着腰,可是像个年轻姑娘似的永远不知道累。希科像个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在她旁边的一只小凳上坐下。

“喂,大妈,身子骨还是这么好?”

“还不错,您呢,普罗斯佩老板?”

“嗯!嗯!就是有点风湿痛,要不然,我也心满意足了。”

“哦,那太好了!”

她不再说话了,希科看着她干活。她那些钩曲、多节、坚硬得像螃蟹爪子的手指,跟钳子一样从篮子里钳起一块浅灰色的土豆,快速地转动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旧刀子削着,长条的土豆皮贴着刀刃被削下来了。等土豆全变成了黄色时,她把它扔进一个水桶里。三只胆大的母鸡一只跟着一只走过来,一直走到她的裙子底下来啄土豆皮,随后叼着它们的掠夺物飞快地逃走了。

希科好像不大自在,迟疑不决,顾虑重重,话到了嘴边又不想说出来。最后,他下了决心,说:

“喂,玛格洛瓦大妈……”

“您有什么吩咐?”

“这个农庄,您还是不肯卖给我?”

“这件事不行,请您别再指望了。这件事早已讲好了,讲好了,别再提了。”

“现在我找到了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办法。”

“什么办法?”

“是这样的。您把地卖给我,但是仍旧由您保管。您听不懂吗?那就仔细听我说清楚吧。”

大妈停止削土豆,抬起她那双藏在她皱巴巴的眼皮下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客店老板。

他接着说:

“办法是这样的。我每个月给您一百五十个法郎。您听清楚了:每个月,我坐着我的马车给您送来三十枚五法郎一枚的银币。可是其他情况一点也不变,绝对一点不变;您还是住在您的家里,在我这方面,您丝毫也不用操心,您什么也不欠我的。您只管收下我的钱就是了。您觉得这样行吗?”

说完以后,他用一种愉快的神气和蔼可亲地望着她。

老妇人疑心重重地打量他,寻找着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她问道:

“您说的是我这方面,可是您那方面呢;这个农庄,您还是到不了手啊!”

“这您就不必操心了。善良的上帝让您活一天,您就待在这儿一天,这儿是您的家。您只要到公证人那儿去给我立一个小小的字据;写明在您升天以后农庄归我。您没有子女,只有几个您也不太放在心上的侄子。这办法您看行吗?在您安享天年时您还是保留着您的产业,而我呢,每个月我给您三十枚五法郎的银币。您这完全是白赚。”

大妈还是感到奇怪,有顾虑,不过已经有些心动了。她回答说:

“我也不是说不行。不过我还想好好盘算一下。请您下星期再来谈一次,我再把我的想法告诉您。”

希科老板走了;他很高兴,就像一个国王刚刚征服了一个帝国。

玛格洛瓦大妈心事重重,当天晚上她就没有睡着。整整四天她一直在迟疑不决,非常苦恼。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对她不利的地方,可是想到每月有三十枚银币,丁当响的银币会流到她的围腰的口袋里,而且她什么也不用做,天上便会落下钱来;这种贪婪的欲望折磨得她非常痛苦。

于是她跑去找公证人,把情况说给他听。他劝她接受希科的提议,不过要求得到五十枚银币,而不是三十枚银币,因为她的农庄至少值六万法郎。

“如果您再活十五年,”公证人说,“按照三十个银币付,他也只付了四万五千法郎。”

大妈听说一个月可以拿到五十枚五法郎的银币,这种远景使她高兴得发抖了;不过她总是不放心,既怕那些层出不穷的意外,又怕暗中设下的陷阱。她在公证人那儿一直待到晚上,提出了种种问题,最后才让公证人准备字据,自己回了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就像喝了四罐子新酿的苹果酒一样。

在希科来听回音时,她故意装作不同意,让他央求了很长时间,可是同时心里又生怕他不肯每个月出五十枚银币。最后,由于他坚决要求,她才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失望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口拒绝。

于是她说服他,讲了很多道理,说明她不可能活得很久。

“我最多再能活上五六年,我现在已经七十三岁了,身体也不好。有一天晚上,我还以为我就要死了呢。当时我觉得有人掏空了我的身体,别人不得不把我抬到床上去。”

不过希科不信她的话,说:

“行了,行了,您这个老滑头,您像教堂的钟楼一样结实。您至少可以活到一百一十岁,我一定会比您先死。”

这一天就在这种争论中过去。大妈死活不肯让步,到最后客店老板也只好同意每个月付给她五十枚银币。

第二天,他们两人在字据上签了字,玛格洛瓦大妈还额外要了十枚银币的酒钱。

三年过去了,大妈的身体健壮得像棵大树。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见老,希科非常沮丧。他觉得自己付这笔钱好像已经付了有半个世纪了;他感到自己受骗了,吃亏了,破产了。他不时地去看望一下那位女农场主,就像人们在七月份到农田里去看看麦子,看看麦子是不是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她接待他时眼睛里总有一些狡猾的神色;简直可以说她是在为自己耍出的巧妙手段而沾沾自喜;而他总是很快地跳上他的双轮轻便马车走了,一面嘴里咕噜着说:

“你这个瘦骨头,就不会死啦!”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看见她,巴不得一下子把她掐死。他对她恨入骨髓,那是一种阴险的恨,一个遭到抢劫的乡下人的恨。

于是他处心积虑想办法。

有一天,他终于搓着双手又去看她了,就像第一次来和她谈生意时那样高高兴兴。

闲聊了几分钟以后,他说:

“我说,大妈,您经过埃佩雷维尔时,为什么不到我的店里来吃饭?有人说闲话了,说我们关系不好了,我听了心里不痛快。您知道,亲爱的大妈,如果到我那儿去吃饭,您是一个钱也不用花的。吃顿饭,我是不会计较的。您只要想来,您就来,别客气,我会感到高兴的。”

玛格洛瓦老大妈用不到他再来邀请;第三天,她坐着她的马车,让她的长工塞勒斯坦赶着,到集市上去了。她毫不客气地把马系在希科老板的马厩里,自己去索要那份店老板已经许下的午饭。

客店老板喜形于色,像招待一位贵妇人似的接待她;请她吃子鸡、灌肠、香肠、羊腿和白菜煮肥肉。可是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因为她从小就过着俭朴的生活,总是吃点羹汤和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过日子。

希科很失望,只好极力劝她吃。而且她什么也不喝,甚至连咖啡也不喝。

他问道:

“您总可以喝一小杯吧。”

“嗯,那个么,行。我不反对。”

于是他用足力气,向客店的另一头喊道:

“罗萨莉,拿白兰地来,要最陈、最上等的。”

女用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长颈酒瓶,瓶上贴着一张葡萄叶形的标志。

他斟了两小杯。

“大妈,尝尝这个吧,这可是名酒。”

大妈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慢慢地品味。等她把那杯酒喝完,她把剩下的点点滴滴也都倒进了嘴里,然后高声说:

“没错,是好酒。”

她话还没有说完,希科已经替她斟上了第二杯。她本想拒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又像喝第一杯一样慢慢地品尝了很久。

希科于是想请她喝第三杯,她拒绝了;希科不停地劝她说:

“这东西,就像牛奶一样,您看见了吧;我呢,我经常喝它十杯、十二杯,也没有什么。这就跟白糖似的一下子就化掉了;肚子里不觉得,脑袋里也不觉得,简直可以说它在舌头上便化作气消掉了。没有比它更有益健康的了。”

她原来就很想喝,就让步了;不过她只喝了半杯。

这时候,希科突然变得非常慷慨;他高声说:

“好吧,既然您很喜欢这种酒,我就送您一小桶吧,为了让您看看,我们始终是两个好朋友。”

大妈也没有说不要,她走了,稍许带着点醉意。

第二天,客店老板来到玛格洛瓦大妈的院子里,从他的车上拉出一只箍着铁箍的小木桶。随后他要她马上尝尝小木桶里的东西,为的是证明那的确是同样的上等白兰地。然后他们各人喝了三杯,客店老板在告辞的时候说:

“您要知道,等这些酒喝完了,我那里还有很多,千万别客气。我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您的酒越快喝完,我就越高兴。”

他又登上了他的轻便马车,走了。

四天以后,他又来了,大妈正在门口切做浓汤的面包。

他走过去向她问好,凑近她的鼻子讲话,为的是闻闻她呼出来的气的味道。他闻出了酒气,于是他眉开眼笑地说:

“不请我喝一杯吗?”

于是他们又碰了两三次杯。

可是隔不多久,当地就有传言说,玛格洛瓦大妈经常独自喝得醉醺醺的。别人有时候在她的厨房里从地上扶起她;有时候她躺倒在她的院子里,有时候在附近的小路上,一动不动地像死人一样,别人只能把她抬回去。

希科不再到她家里去了,有人对他谈起这个乡下妇人时,他总是一脸愁容地咕噜着说:

“在她这把年纪上沾上这种嗜好,真是太不幸了,不是吗?您瞧,一个人老了,就没法可想了;早晚她会吃大苦头的!”

果然,她吃了大苦头。她在当年的冬天,圣诞节的前几天,她因为喝得大醉,倒在雪地里死了。

希科老板在继承农庄时高声说道:

“这个乡下老太婆,如果不喝酒,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四月七日的《高卢人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阿道夫·塔韦尼埃:生于一八五四年。法国剑术家,作品有《决斗艺术》。曾为《吉尔·布拉斯报》、《巴黎回声报》撰稿。

[3]埃佩雷维尔:法国塞纳滨海省小镇,在费康和戈代维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