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老人[1]

秋天温和的阳光,从沟边那些高大的山毛榉的树顶上,照到了农庄的院子里。草地上的草被母牛啃过,受到新近下过的雨的滋润,泥土还是潮湿的,脚踩下去便会带着嘎吱嘎吱的水声往下陷;那些果实累累的苹果树用它们浅绿色的果子点缀着深绿色的草地。

四条被系成一连串的牛犊在那儿吃草,不时地朝着房子哞哞地叫上一两声;一群家禽聚在牛栏前面的牛粪堆上,呈现出一片在活动着的颜色;它们一会儿伸出爪子刨刨,一会儿抖动一下身子,一会儿咯咯地叫几声。两只公鸡不断地啼鸣,替它们的母鸡找虫子,一面咕噜咕噜地叫着招呼它们过来啄食。

院子的木栅栏打开了,进来一个男子,大概有四十岁,可是却老得像六十岁了,满脸皱纹,弯腰曲背;由于穿着一双塞满了干草的木鞋,走起路来步子显得很笨重。两条过长的胳膊垂在身子两旁。在他走到农庄房子跟前时,有一条系在一棵大梨树脚下的黄狗,站在一个当作狗窝用的酒桶旁边,摇着尾巴欢快地叫了起来。这个人喊道:

“别叫,斐诺!”

狗不叫了。

一个农妇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紧裹着身躯的羊毛上衣,显出她横阔扁平、多骨少肉的轮廓。一条过短的灰色短裙,只把她那双穿着长统蓝袜子的腿遮住了一半,她也穿着一双塞满干草的木鞋。一顶发黄的白色软帽盖住了几绺贴着脑门的稀疏的头发。她那张棕色的、瘦削的、缺了牙齿的丑脸,显示出乡下人脸上常有的粗野的神气。

男的问道:

“怎么样了?”

女的回答:

“本堂神父先生说他完了,过不了今天晚上。”

他们两人都走进了屋子。

他们穿过厨房以后,走进了那间低矮黑暗的卧房,勉强由一块玻璃引进一点阳光,玻璃上还遮着一块破的诺曼底印花布。天花板上前前后后横列着的粗大的梁子,由于年代久远变成棕色,又被烟熏得发了黑;它们托住了阁楼下面的薄地板,白天黑夜都能听到有成群的老鼠在上面奔跑。

卧房里的泥地高低不平、湿漉漉滑腻腻的;卧房里头放着一张床,望过去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灰白色。一阵阵有规律的、沙哑的声音,一种艰难的、气急的、嘶嘶作响的呼吸声,还带着一种损坏的唧筒发出的那种咕噜咕噜的声音,从被黑暗笼罩住的床上发出来,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也就是那个农妇的父亲。

男的和女的走到跟前去,用平静和无奈的眼光望着这个快咽气的人。

女婿说:

“这次真完了,连今天夜里也拖不到。”

农妇接着说:

“从今天中午起,他就这样在喘气。”

随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老人的眼是闭着的,脸色跟泥土一般,身子干瘪得像木头做的。那张微微张开的嘴,听凭艰难的被痰塞住的喘气声透出来;每喘一次气,那块灰色的破被单就在他的胸前起伏一次。

在缄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女婿开口说:

“只能听任他死了再离开了,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可是天气这么好,明天油菜要移苗,看来油菜要耽误了。”

他的妻子想到这件事也有点担心;她思索了一会儿说:

“既然他就要去了,星期六以前也不会葬他;你明天还是可以去对付油菜的。”

男的想了想,说:

“是的,可是明天我得去邀请送葬的客人;从图尔维尔[2]到玛纳托,一家一家都要去,至少也要五六个小时。”

女的又想了两三分钟以后说:

“现在还不到三点,你也许今天就可以开始通知,把图尔维尔一带先通知到。你尽可以说他已经去世了,因为看来他连今天下午也熬不过了。”

男的迟疑了片刻,考虑了一下这个主意的利弊。最后他说:

“就这么办吧,我去了。”

他快要出去时又走了回来;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你现在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去弄些苹果,做四打烤面拖苹果,准备请那些来送葬的客人吃,总得让他们提提精神。生烤炉你就用放榨床的棚子里的劈柴吧,柴已经干了。”

他走出卧房,回进厨房里,打开碗柜,取出一只六斤重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切下一片,把散落在小桌子上的面包屑捋到手心里,一点也不遗漏地倒进嘴里。然后,他用刀尖在一只棕色瓦罐里刮了一点点咸黄油,抹在他那片面包上,慢吞吞地吃了起来;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

随后,他再一次穿过院子,喝住那条又向他吠叫的狗,走出栅栏门,顺着沟边的路,向图尔维尔方向走去。

只剩下女的一个人了,她就开始做事了。她打开放面粉的箱子,开始做烤面拖苹果;她把面粉揉了又揉,翻过来覆过去地揉,再团成团,压扁捣碎。然后她把它做成了一个淡黄色的大圆球,搁在桌子的一个角上。

接着,她去摘苹果,为了避免用棍子打会伤了树,她就搬了个凳子来爬上去采;她仔细地挑选,只摘下那些已经熟了的,轻轻地搁在她的围裙兜里。

有一个人在路上叫她:

“喂!希科大妈!”

她回头一看,是她的邻居奥西姆·法韦村长;他垂腿坐在他那辆载着肥料的小车上,正要到自己的田里去施肥。她转过身来回答:

“有什么吩咐吗,奥西姆先生?”

“您父亲怎么样啦?”

她大声嚷着说:

“就快完了。星期六,七点钟下葬;油菜不能再耽误了。”

那位邻居回答:

“是吗。但愿你们顺顺当当!要保重身体!”

她回礼说:

“谢谢。彼此彼此。”

随后,她又开始摘苹果。

一回到家里,她就去看父亲,以为他已经死了。哪知刚走到卧房门口,就听到他那单调的呼噜呼噜的痰喘声;这时她认为用不到白费辰光到床跟前去看,马上就开始去做她的烤面拖苹果了。

她把苹果一个个地裹上了一层薄薄的面衣,再把它们排在桌子边上。等她做好四十八个球儿,分成打数排好以后,她想到该做晚饭了,于是把铁锅挂在火上煮土豆。她没有把烤炉生起来,她考虑过那是不必要的,因为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烤面拖苹果。

她丈夫在五点钟光景回来了,一进门他就问:

“完了吗?”

她回答说:

“根本没有;一直在那儿喘气。”

他们一起去看了看;老人的情况完全跟原来一样。他那嘶哑的喘息声像钟摆一样有规则,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减缓;他那喘息声一秒钟一秒钟地接踵而来,只是随着空气从肺部的一进一出而略略有些音调的差异。

他的女儿望了他一会儿,随后说:

“就跟一支蜡烛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灭掉的。”

他们回到厨房里,不声不响地开始吃晚饭。喝完了汤以后,他们还吃了一块涂黄油的面包;等洗过盘子以后,他们又马上回到了快断气的老人的卧房里。

女的端着一盏灯芯冒烟的小灯照看了一下她父亲的脸,如果他当时不呼吸,肯定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对农民夫妇的床缩进在卧房另一头凹进去的地方。他们一言不发地躺了下去,吹灭了灯,闭上了眼睛;不多一会儿,两种不同的鼾声,一种比较深沉,一种较为尖细,陪着垂危老人的痰喘声一起响起了。

一群群老鼠在阁楼上奔来跑去。

天刚拂晓,丈夫醒了。他的岳父仍旧活着。老人的抵抗力使他感到不安,他摇醒他的妻子,说:

“喂,费米,他根本不想走呢。你看该怎么办?”

他知道她主意多。

她回答道:

“他肯定活不过今天。不用担心。我们明天安葬他,村长决不会反对的;从前雷纳尔老爹也正是在播种时故世的,他并没有反对第二天就落葬。”

她的话讲得很有道理,把他说服了;他下地去了。

他的妻子烤好了面拖苹果,接着又忙着做家里的活。

到了中午,老人还没有死。那些雇来移植油菜的短工们都来看这个拖着不死的老人。每个人都发表了看法,然后回到地里去了。

六点钟,收工了,老人还没有死。女婿终于感到害怕了。

“费米,到这时候了,你看该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去找村长。村长答应装作不看见,同意他们第二天就下葬。他们也去拜访了开死亡证明书的医生,医生为了讨好希科先生,答应把死亡证明书上的日期早填一天。这对夫妇才放心地回家去了。

他们像头天晚上一样,一上床就睡着了,他们俩响亮的呼吸声又和老人的比较微弱的喘气声混在一起了。

等他们醒来时,老人还没有死。

这一回他们真是一筹莫展了。他们站在老人的床头,疑虑重重地端详着他;就像这个老人是有意在耍弄他们、欺骗他们,为了取乐而跟他们过不去;他们特别恨的是他让他们浪费了很多时间。

女婿问道:

“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回答说:

“这真是太麻烦了!”

那些应邀来送葬的客人快要来了,现在也无法再去通知他们;只能等他们来了再对他们说明情况。

七点差十分光景,第一批客人到了。妇女们穿着黑衣服,头上罩着一幅大面纱,神情悲戚地走来。男人们穿着呢子的上衣,动作有点拘束,神态倒比较自然,两个两个地谈着生意经过来了。

慌慌张张的希科夫妇唉声叹气地接待他们。在走到第一批客人跟前时,他们忽然同时哭了起来。他们对这件意外的事作着解释,说明自己的为难之处;他们替客人们搬椅子,跑来跑去,为自己辩解,尽力想证明遇到这样的事谁都会跟他们一样做的。他们说个不完,突然变成了两个喋喋不休的人,别人根本插不进话。

他们跟这个人说过以后又跟那个人说:

“我们真是想不到,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拖得这么长!”

客人们有点发愣,好像有点失望,反倒像那些应邀参加典礼却没有及时赶到的人一样;他们不知所措,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几个想走了。希科先生挽留他们说:

“我们吃点东西吧;我们做了些烤面拖苹果,总得吃掉吧。”

想到有烤苹果吃,大家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低声说起话来。院子里的人慢慢多起来了;先来的人把这件新闻告诉后到的人,交头接耳地谈起了天,想到有烤面拖苹果吃都很高兴。

妇女们走进病房去看看这个垂危的人;她们站在床前在自己胸前画十字,喃喃地祷告一番,然后走出来。男人们对这种场面不太热心,只是从打开的窗口往里面望一眼。

希科大妈诉说着垂死者的情况:

“你们看,已经有两天了,他就是这个样子,喘气次数既不增加,也不减少,声音既不提高,也不减轻。听上去不就像一个没有水的唧筒吗?”

等大家都看过这个在等死的人以后,又都想着这顿点心了;可是因为人数太多,厨房里待不下,于是把桌子搬到了门外。四打黄澄澄的烤面拖苹果,分放在两只大盘子里,吸引了大家的视线,使人馋涎欲滴。每个人都伸长胳膊去拿自己的一份,生怕不够分。不过最后还是剩下四个。

希科先生嘴里塞着烤面拖苹果,说道:

“如果让老爹看见了,他一定会心里不好受的。他活着的时候,就是爱吃这东西。”

一个爱开玩笑的胖子说:

“现在他吃不到了。每个人都有轮到的时候。”

这个想法没有使客人们伤感,反而好像使他们很高兴。现在不正轮到他们吃烤面拖苹果吗!

希科太太虽然对这笔开销有些肉痛,还是不住地到贮藏室去拿苹果酒;一罐一罐拿来,又一罐一罐喝空。现在大家都笑了,说话声音也响了,就像人们吃酒席时大呼小叫一样。

忽然有一个乡下婆子出现在窗口,她原本一直坐在濒死老人旁边,因为她很怕这件事不久就要轮到她了。她尖声叫道:

“他走了!他走了!”

大家停止说笑,妇女们马上站起来去看。

他果然死了,不再捯气了。男人们相互看看低下了头,有点不自在。他们嘴里的烤面拖苹果还没有吃完。这老家伙连死也不挑个好时候。

希科两口子现在不哭了。已经完结了,他们没有心事了。他们再三重复着说:

“我们早知道他是拖不长的。如果他昨天夜里就打定主意的话,那就不会有这番折腾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完了。改在星期一替他下葬就是了。趁着机会还可以吃一次烤苹果。

客人们一面谈着这件事一面走了;他们看到了这件事,又吃到了点心,都很满意。

等到只剩下夫妇两个人时,女的在发愁了,她蹙紧眉头说:

“还要再烤四打面拖苹果!要是他昨天夜里下决心就好了!”

丈夫比她看得开些,说:

“好在这种事不是每天都有的。”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一月六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图尔维尔:在法国诺曼底境内各省,有九个村庄叫图尔维尔,至于下面提到的玛纳托,却没有一个村庄叫这个名字。